千疮百孔的小酒馆里,萧离走了出来。
胖屠也很奇怪,他为何去而复返。倘不是对他气息太过熟悉,也不能发现是他。
胖屠说:“不好好在家呆着,出来惹这么多事。渊月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真的心狠起来,轻轻一捏你的小命就没了。”
萧离却说:“但刚才救我的是她,却不是你。”
胖屠怔住,旋即了然:“明儒的话你也信。我没有先出手,自然有我的理由。况且即便渊月不救你,最后一刻我也能保你安全。”
萧离没有说话,在胖屠还没有解释完的时候,他已经转身离开。
胖屠愣在原地,心道:这小子,心思越来越重了。
后半夜的时候,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萧离躺在床上,无心入眠。隔着窗户,他很分明的听到雪花飘落的沙沙声响。到了早晨,雪悄悄停了。太阳照常升起来,只不过天却冷得要命。
南风早早起来,站在院中。一身白衣和脚下的雪映着,阳光照在她身上,变成一副美丽画卷。
南风一年四季只有在冬天下雪的时候,才会穿上一身白衣。
前年如此,去年如此,今年也是如此。
南风看着他,眼中满是无处躲藏的哀伤。
“你起来了。”她的声音也是哀伤的:“胖叔说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憋在家里偷偷溜出去的。”
萧离却说:“姐,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要记住,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胖叔是我们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南风说:“有些事没有告诉你,不是想瞒着你,而是不知道反而更好。”
南风既然这么说,他心中那些疑问,便没有再问出来。
雪后初晴,太平镇一如往日的热闹。
萧离经过小酒馆时候,发现小酒馆已焕然一新。那些弓弩造成的破坏都已消失,比先前看起来更像样些。
他甚至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但自己一夜未眠又怎会是梦,除非梦还没有醒。
也许真的是梦,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好友莫雨修竟然与明浩鸿在一起,两人勾肩搭背进了春风楼。
这个秀才朋友,平日最不喜欢的就是明家,最讨厌的就是明浩鸿。至于原因,萧离知道的不多,只知是世代的恩怨。
春风楼今日也是奇怪,向来日不过午是不接客的,今日却这么早就开门了。
奇怪的事还不止一件,街上多了许多明家的人。黑衣,战刀,就连城墙之上都站了带甲的兵士。
迎面走来一个和尚,之前的太平镇,起码在萧离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出家人。
胖屠照例出着摊位,用难听的声音呦呵着。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如此隐藏自己,原因怕也不会太寻常。
英寡妇和胖屠正说着什么,神态很显亲密。都说两个人有一腿,他却不相信。英寡妇长得不错,即便再怎么想男人,也不会看上胖屠。
至少在他看来,从科学的角度讲。胖屠这样的身材,基本已不具备满足女人的条件。
科学,太平镇的人从来不知道科学是什么。其实他也不清楚,只是脑海中有这样一个词。
马蹄声老远就传过来,前面人群分开,苏怜骑着红色大马耀武扬威似的遛了过来。她神采飞扬,一点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那马看到萧离,立刻瞪大了眼睛,鼻子开始喷着粗气。
到了萧离身边,她勒住马,俯下身子笑嘻嘻说:“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萧离报以微笑:“没你高兴。”
“南风呢,在酒馆还是家里?”
萧离说:“你最好不要烦她,我想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若是有事可以跟我说。”
苏怜脸色不悦:“女人的事,跟你说的着么。拿了银子,连个好脸也不给我了,好像还欠着你钱似的。”
不提银子还好,提起来萧离就又气了。从怀里掏出那把银票:“还你。”
苏怜说:“就算你帮我的报酬吧。”
萧离强把银票塞她手里,笑着说:“你不值这个价。”
周围的人都觉莫名。
昨天才发生的事,不到一日时间,太平镇多数人便都知道了。女的大都鄙视苏怜,男的多数是羡慕萧离。但终归是件有意思的事,可眼下这对男女,似是闹起了别扭。
愤怒的神色在苏怜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一脸委屈的样子,她带着有点哭泣的声音冲萧离喊:“你干什么,我爹的钱就不能要么?我爹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萧离心里骂一句:疯丫头。
春风楼上,明浩鸿与莫雨修都看到这一幕。
明浩鸿恨恨对莫雨修说:“这萧离什么玩意儿,苏怜瞧上他哪儿了。秀才你说,他是比你强还是比我好。”
莫雨修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苏怜。
苏怜也看到了他,骑在马上向他挥手,嫣然而笑。
明浩鸿还在那里问:“她是对我笑还是对你呢?”
萧离莫名失落起来,心想莫雨修是真误会了自己和苏怜的关系。
说来也算是个悲哀,在偌大的太平镇,能算的上朋友的也只有这个穷秀才了。
其实想想,在太平镇里,自己熟悉的人似乎并不多。秀才误会自己,胖屠现在像个陌生人,姐姐南风心里藏着秘密。
还有九公呢,这老头也不知怎么样了,昨晚看上去病还没好利索。
想着就走到了九公住的地方。他这才发现,城墙上除了寻常兵士之外,还有昨晚出现过的魔卫。
城门口也加了岗哨守卫,但也不见盘查来往行人。这么些年了,萧离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
一个当兵的见萧离驻足而看,便吼他:“看什么看,滚!”
又是一条狗。萧离心想。
九公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躺在摇椅上,一副快死不活的样子。摇椅破的像与他是一个年纪的,晃动起来吱呀吱呀乱响。
若不是这响动,萧离会误以为老头已经寿终正寝。
九公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萧离来了。指着身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凳子上放着本书,很破旧的样子。可从没见过老头是个会看书的人。
萧离拿起书坐了下来,看那书的名字——《不平回忆录》。
萧离无意翻开看了眼,马上就来了兴趣。
书的第一句话写着:我是个男人。
然后是这样写的:
人生的前十五年没有好说的,不知道爹是谁,不知道妈是谁。十六岁我当了和尚,因为能吃饱饭。十八岁我才知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和尚固然能吃饱饭,但是不能喝酒,不能吃肉。人生少了很多滋味,可我是个和尚,那就要遵守戒律。
十九岁,我遇到一个女人。
和尚也不能碰女人的。
一个男人若是不能碰女人,即便吃的再饱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
所以我跑了,老和尚追我,说我偷了《大涅盘经》。
是的,我偷了。因为从未有人参透的《大涅盘经》我看明白了,这不就是缘分。我每日做梦,梦里……
萧离心里腾腾跳,书上描述的梦境,与自己先前的梦极其的相似。同样是星光,摇曳的美女的身影。
照书上所述,这是修习初期的心魔,是恐惧和欲望的混杂。修习到中期,梦境充满恐惧,各种鬼怪,各式样妖魔。到了后期,是欲望直至人性的最真处,对性与色的极度渴望。
萧离想想自己现在的梦,虽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出现,但海一样的骷髅死士也是够恐怖的了。
书上又说修习《大涅盘经》的关键在于接受。因为恐惧与欲望皆是内心真实存在,抵触抗拒,便是否认自己,离真我便越来越远。
这话萧离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有道理。
但有一句话吓到了萧离:难怪从未有人把《大涅盘经》修习圆满,到了后期我才知道,这玩意儿就是个坑,修习的人最终要把自己玩死。
萧离接着往下看,九公却把书拿了回去。
萧离问:“这书上写的是真的假的?”
九公斜着眼睛说:“这不是话本故事,是个坏老头的回忆录。人是真人,事儿是真是假却不知道了。我估计多半是假的,这老头就会说自己的好,其实人品一塌糊涂。”
“他人在哪儿?”萧离问。他总觉得九公教他的烂玩意儿,像极了书上所述的《大涅盘经》。
九公嘿嘿笑:“你要找他?那就难了,这老头死了好几十年。七十年还是五十年呢,我记不大清了已经。”
萧离问:“那你教我的是《大涅盘经》么?”
九公点头:“我学的就是,教你的自然也是。你看我这个年纪,这个身体,可见这经多么修身养性,延年益寿了。”
九公又说:“至于书上写的,最终是个坑,那纯属是胡扯。出家人都学这个,没见坑死几个的。我们都是普通人,能修养身体就行。谁去追求那虚无缥缈,超凡入圣的大道。你信么?”
萧离摇头,他确实不信。没见过,太鬼扯,而且不科学。就像胖屠跟他讲过的,想法是美好的,但有些规律是不可违背的。
例如生死。
活着肯定会死,存在肯定会灭亡。别说是人,宇宙万物无不如此。他脑海里坚信这是个铁律。
“我能把书拿走看么?”萧离问。
九公把书撕开两半:“后面我还没看完,你先看前面。写的是很有意思,尤其是关于女人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