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遗憾。
至少在他闭上眼睛之前,看到了南风。闭上眼睛之后,一点湿热滴在唇上,沿着双唇的缝隙流到舌尖,那是苦涩的泪。
他向来以为,这个世界没有真正勇敢的人,除非已经死亡。
活着的人,总有恐惧的事情,无论贫贱富贵,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都是懦夫。
从懦弱中解脱,在死亡中绚烂如花般绽放。这就是萧离对死亡的幻想,一个等待死亡的人,根本不在乎活着的快活。
但他终究摆脱不掉懦弱,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以为是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
是地狱吧,因为他看到了金奢狸。不,应该是渊月。基于之前的遭遇,他认为凡是有女人的地方,都是地狱。唯一欣慰的是,地狱里也有花惜。
他看着花惜,想不起来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的脸更精致了,线条分明,白嫩如玉,像有一层淡淡的光。
花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不会傻了吧?”
“你放心,他没有伤到脑袋,不会变成白痴。”渊月说:“如果变成白痴,你会怎样?”
花惜想了想,没有回答。
萧离有气无力的说:“我也想知道。”
花惜一笑,脸色立刻有些红润:“我会找个不痛苦的的法子,让你痛快的死。我想,你肯定不愿意白痴似的活着。”
萧离心里也这样想的,感动的不得了,不是浑身没有力气,一定跳起来投入她的怀抱。
“我就说吧,他死不了。”渊月说:“有的人,想活而不可得。有的人,想死而不可得。他就是属于后者……”
“谢谢!”萧离说,活着总还是好的。
渊月说:“你要谢的人不是我。”
花惜说:“你该谢红泥,是她把你背回来的。我听洪明说,千钧一发是他救了你。”
“她人呢?”
花惜摇头,却没有说话。
萧离看胸前伤口,淡淡的只有一个红印。好的这般快?随即明白该是血玲珑的力量,没有了幻境,还以为这玩儿意彻底沉寂了。
“这不是好事。”渊月说:“所以我才急着带你走。”
萧离看他一眼,又对花惜说:“把洪明叫来。”
洪明来了,他才知道后来的事。
他被玉骨鞭贯穿肺叶,面具男趁势踹了他一脚。第洪照等人赶到,那面具男正一拳砸向他。而这时候,红泥恰好出现,拦在他身前……
萧离问:“人抓住了,还是死了?”
洪明低头不语。
“跑了?”萧离有点惊讶。当晚的布局,四五千人围着,即便有影子这样的高手,但他已被武阁四人耗的差不多了,而面具男也早已被自己打成重伤。自己又布了五百陨星弩,这样还能让人跑掉,真让人气馁。
“倒也不是跑了。”洪明说:“明确的讲是被人救走。来救的还是羽林卫,厉王也不能说什么,更不要说武威侯,只能眼睁睁的看他们走。”
萧离深吸一口气,胸口还有些痛。心想:既然做了皇帝,本就不用藏着掖着。
“可惜。”萧离说:“那个面具男,我始终没有看到他的样子,总觉得是我认识的人。”
“那人也是个少年。”洪明说:“和王爷差不多年纪。”
“你看到他的样子了?”
洪明点头。
“找个画师,把他样貌画下来。”萧离说。随即就想起了南风,“为什么?”他问自己:你是要救他?还是要杀我?为什么救他?为什么杀我?
这些问题忽然在脑海里震荡。渊月伸一根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点,他又昏睡过去。
“他心绪不宁,醒着不是好事。”渊月说:“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花惜说:“谢谢姐姐。”
渊月说:“叫我阿姨。”
厉王就是想不通,羽林卫横插进来,把那些人救走,这可不像是老大的作风。身为皇帝,执掌天下大权,可以神鬼不敬,六亲不认,但脸面却是最重要的。就这么把人弄走,一句话也不交代么?
他已几日不上朝,对外也说受了伤,就是想看看皇帝有什么说法。
正想着的时候,答案来了。手下来报,巡防司有公告:原太子府卫实乃八部联盟谍者,阴谋刺杀亲王,查清属实,被捕自杀。京中居民,有线索提供者,重赏!
厉王呵呵一笑:“嗯,这个说法确实好。估计还会有人想,亏的太子当了皇帝,不然就要死在两个亲王之前。太子府的人都死了?”
“是?”
“凉王怎么样了?”
“刚才去问过,还在昏迷。”
厉王感叹一声:“老四,你可得活呀。我一个人,可是玩不过老大。”
萧离再醒过来的时候,阳光照在脸上,窗口一只麻雀蹦跶着,抖着小脑袋盯着他看。麻雀翻一下眼睛,好像很开心似的。萧离笑一笑,心中忽地生起一股苦涩,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
脑海中不停闪现南风的样子,好似又看到玉骨鞭刺来,心口又是一痛。忽听到一声低哼,回头一看,渊月皱着眉头,额头冒汗。一股黑气升至眉心,隐约似一把刀。
是七杀刀意?萧离心想:这娘们儿还真是心急。手掌抵上她后背,一股纯正真气输出。渊月身子一震,那股刀意猛地从她眉心绕到后背。萧离讶然,这刀意似是有意识的,逆着萧离输入真气袭来。
萧离赶紧撒手,渊月嗯的一声嘴角渗血。他知道这是刀气反噬,赶紧再把手掌贴上去,真气凝聚生出一股吸力。那刀气忽地停滞,萧离感觉自己能把它吸出来。心念已至,真气运转如轮,竟忽的一下把这股刀意吸了出来。
渊月啊的一声,娇喘细细,萧离听的耳朵痒痒的,忽然就想到了花惜……
渊月好奇的看着他,眉头皱起来:“你可觉得自己哪里不对?”
“好的很。”萧离说:“就像没有受过伤。”
渊月手抱日月:“我体内七杀刀意已逼出一半,等我功力恢复,你就随我回天都,不能再耽搁了。”
萧离心想:我还不能走,有些事我得弄个清楚,何况如若真的要死,我宁愿死在太平镇,死在花惜怀里。
渊月见他不言语,又说:“不是这些天,每日都用真气为你疏经活脉,我早就恢复功力了。”
萧离一愣:“这些日子?”
“半个月了。即便有血玲珑,也不可能让你一夜之间完好如初。”渊月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萧离跑到院子里,让人把洪明叫过来。问他这些日子,王府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洪明简要说了,这几日也就是朝中官员有人来问候,皇帝派太医来了三次,昨日厉王派人来问情况。又说了太子府的事,巡防司是如何结的案,公告如何。萧离一听就知道是皇帝的意思。
萧离见他欲言又止,问:“还有什么?”
洪明说:“还有就是红泥姑娘,怕是不行了。”
萧离一怔:“到底怎么回事?”
那夜萧离重伤倒地,面具男一拳袭来,红泥及时相救,却也挨了这一拳。她背着萧离回来,自己也晕了过去。不见伤,不呕血,就是气虚血弱,一日不如一日。太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全靠之前送来的神之髓吊着一口气。
花惜请渊月出手相救,她只看了一眼,说了三个字:“救不了。”
萧离去看红泥的时候,像是看到了一个死人。这张脸,这具身体,没有一点生气散发出来。脉象羸弱,呼吸轻微,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逝。他把真气缓缓输入红泥体内,红泥忽地全身颤抖,似是非常抗拒。
洪明说:“我请了城中名医,一样束手无策。”
萧离去找渊月。
渊月已猜到他来意:“你也救不了她。”
“什么意思?”萧离问:“她是中毒,还是受伤,七杀刀意也被我逼了出来,还有什么……”
渊月打断他:“冷静,太过于关心女人,不是好事。”
“我也关心你,你也是女人。”
渊月说:“我自然不同,我是你阿姨。”
萧离脱口就想说:“屁!”但怕惹恼了渊月,于是低声问:“红泥究竟怎么了,是中毒,还是受伤?”
“她伤在大金刚神力下。”渊月说:“药石无医,除非你把她送去菩萨顶。千里万里,怕是来不及。”
“金刚无畏的大金刚神力?”萧离忽地意识到:皇帝背后或许根本不是神宫,而是大菩萨顶。
渊月又说:“或者伤她的人愿意救她。我只是好奇,大菩萨顶不问世事,怎会有人在这里。还把大金刚神力练到了这般地步?”
萧离转身就走。
渊月叫住他:“做什么去?”
“救她。”
“我说过,你救不了她,我也救不了她。”
“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
“哦,什么地方?”
“大悲寺!”
渊月心道:有些人就应该死。傻小子,我是为你好。
再来大悲寺,萧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日正朗清,大悲寺却好似烟雾氤氲,稍一靠近,便觉察到一股奇怪的波动。犹如身在水中,微风荡漾,涟漪浅浅。一种温柔,一种无助。即想沉沦,又想挣脱……
这一刻,大智禅心微动。
萧离那种奇怪的感觉,忽地消失不见。大悲寺在阳光下,红屋金顶,闪耀着庄严的光。让人一眼望去,心绪顿时平复不少。
白衣道士手里拿着本书,晃晃悠悠的走到禅台旁。
“天地合道。”道士说:“此已是大境,血玲珑当真这么神奇,能把一个少年推到这么高的位置,我倒是有点好奇,它是否也能将我推到那一个位置上去?”
“当年那位前辈也是这样想,你想走他的路,我倒是可以帮你。”
道士摇头:“我是想,可不敢呀。我师尊也想,可也是不敢。到了你我这般修为,少说也有百年可活。就此死了,花花世界纷扰,沧海桑田变化,岂不就此错过。你倒是可以一试,毕竟你就是再活百年,也还是在这禅台上,看风起云涌,听鸟声虫鸣。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神游之后是什么?迈过神游,我们会变成什么?依旧是人,或变为鬼,还是成为神?”
“禅心妙法,直指本真。”大智说:“我既非师弟法显,也非师叔无畏。三十年观禅,已无执着。反倒是你,一生修道,却还撺掇人心。道门三杰,诸葛惊鸿摆弄天下,你想翻覆人心。倒是五龙,一心追求无上大道,更像是个修道之人。”
道士嘿的一笑:“道家无为,清静自然。所谓无为,即无所不为。所谓清静,即抱元守一。所谓自然,即是天地之道。”
“何谓天地之道?”
道士忽然变得严肃:“天地生人,无鬼,无佛,也无神。”
大智不语,看着身边的木盒出神,盒子内是《七月手札》。
知道手札的人不太多,却也不少。可他原以为这世上,知晓手札秘密的人只有两个——他还有不空。
直到萧离来到大悲寺,他才发现,原来还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而且还有着当年金刚无畏一样的心思。
大争之世,就一个出家人来看,确实残酷而不忍目睹,这手札可以开启另一个大争之世。
大智想起当年师尊不空三藏圆寂之时,一度想要毁掉手札。犹豫再三,还是交给了他。师尊只留下四个字:因缘未到。
眼下,因缘是否已到呢。
萧离抱着红泥,除了怀抱的柔软和温度,再没有其它可以证明她还活着。
大白天的,一个男人抱着个女人冲进大悲寺,当然是件很奇怪的事。
香客都好奇的看着,有僧人来拦住他。
“施主……”
“我找不空大师。”
僧人看一眼红泥,说:“本寺妙善师叔,精通医术,极善药理,应能帮这位女施主。”
萧离说:“我只找不空。”
僧人说:“师祖此刻正在精修功课,施主若有急需,寺中还有其他师长……”
萧离不想再废唇舌,气海鼓动,低声说:“不空大师,求你救人。”
话刚说完,觉得头顶好像有人盯着他。抬头一看,一片晴空,白云舒卷成一个奇特的形状。
这一刻,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不空的面容,好像他就在头顶,就在白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