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后脸色微变:“好好的,为什么要提到他?”
萧离说:“我所认识的那些人,无不推崇不平道人,可见他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渊后冷哼一声,没有说话。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是她幼年的阴影。她最恨的不是童年时候,没有得到过一点父爱,而是所有的人都觉得,即便如此,那个人也一点错都没有。
萧离呻吟出声,他伤的实在太厉害。
“你伤的很重?”渊后问。
“那毕竟是明善全力一击,能留一口气,就已经很幸运了。”
渊后挑动细眉:“你好像是在怨我。觉得我不该冒险,当时那个选择是错的。”
萧离沉吟道:“选择没有对错。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坚持下去,让我们的选择变成对的。”
渊后哼了一声:“算是说了句人话。就凭这句,我不会让你死,至少让你看到我是对的。”
渊后站起来,她伤的也重,但比萧离好太多了。运转心法,调动真气都不困难。
艰难的扶起萧离,现在要做的,是找一个隐蔽的藏身之所。明善中了她的流彩虹,只能用功先把体内的七彩虹光逼出,否则妄动真气,只会死的更快。
所以她并不担心明善追来,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不是比谁厉害,而是比谁最先恢复。
这一次,渊后觉得优势在她。神技流彩虹,既然有个“神”字,威力又岂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
春雨绵绵,比起昨晚温柔了许多。
渊后看到远处有一个山洞,在山的斜坡上,但太高了,她实在没有力气上去。就在临着水边,找一个凹进去的石壁,能遮雨就行。
萧离又吐了两口血,他被明善一掌震伤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得把淤血全吐出来。渊后还想帮他,可自己也难受的很,体内仅有的一点真气,只能供给自己疗伤。
“你有没有后悔?”渊后问他。
“后悔什么?”
渊后长出一口气:“后悔当年和那些人一起灭了天都……”
“即便没有我,天都的命运早就注定。”萧离说:“你们太骄傲了,不懂得尊重人。但这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你们不但不尊重敌人,也不尊重自己。百余年前的天都大战,便是命运转折,而那一次,是金刚无畏一手策划。天都难道从未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强者太多。”渊后说:“世俗武者,从来都是依附天都,即便菩萨顶和姑射山也不例外。这就像养了一条狼在身边,时间久了,你认为它已经变成了听话的狗。却忘记了,它始终是狼。”
渊后回忆着过往:“天都异域,本身就是个神秘的地方。不用太辛苦,人就可以活到很悠久的岁月。在许久以前,曾有世俗神游上境的强者,想要进入天都,借助天都的神妙,要一窥神游之后的路。”
“天都拒绝了……”
“没有。”渊后说:“当所有强者进入天都后,被当时的渊后,借助血玲珑的力量,诛杀在龙渊之内。”
萧离轻笑一声:“从未听人说过,这应该是天都的绝密。太龌龊了,想来天都也没多少人知道。”
“只有历代渊后知晓。直到一百多年前,一任渊后的继承者,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是金刚无畏的妹妹……”
“他叛出天都之后,世界就开始变了。那些世俗高手不再敬畏天都,开始猎杀天都人。据说那个时候,踏上红尘的天都高手,十有八九没能活着回去。母亲就是在一次被追杀中,遇到了他。”
“老桥段,没有新意。”萧离说:“我还以为会有多么轰轰烈烈……”
渊后轻笑一生:“女人都是一样的,羡慕轰轰烈烈,却沉沦在平平凡凡中。母亲做的最错的事,就是把他和九公,还有阴阳道孙符偷偷的带回天都。事过百年,不要以为他们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其实一个比一个龌龊。”
“哦?”萧离来了兴趣。
“那人私闯禁地龙渊,阴阳道孙符偷了生灵果。最大胆的是九公,竟然潜入神龙殿,最后惊动了族老才被发现。九公说,也就是那一次,他悟透了阵法之道——”
萧离脑袋嗡的一声,他以为九公阵法之术,是学自道家奇门。忽然又想:两人都是佛门出身,为何后来又修道法,而真正大成,却是在天都呢……
兼学佛道,顿悟天都?
萧离突然问:“之前你的心境之说,如你我这般,需心境圆满。不平道人绝世无敌,修得是什么心境?”
渊后冷冷道:“我从未见过他,怎么会知道?”
“那独孤无我呢?”
渊后皱着眉头,忽然笑道:“你不会吃醋吧,他可是渊月的父亲,你的岳父……”
萧离真想一拳打爆她的头,看这个女人是不是长了猪脑子。
只听渊后说:“独孤无我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始终是神游上境。若论境界不如你我,但若论功力,即便是今天的我,都未必能战胜那时的他。我用穿心链将他锁在龙源,整整十年,他竟然抵挡住龙源的吞噬之气……”
萧离闭上眼睛,似乎沉沉欲睡。
渊后心里老大不乐意。女人想说话的时候,你不让她说完,那是一种折磨。
萧离好像陷入一团迷雾。渊后的心境之说,他不是不信,但又觉得有点太过缥缈。
虽说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别人不好说,至少那个被称为绝世无敌的不平道人,谁能猜到他的心境为何?
他心有大爱,建立太平镇,庇护乱世之下的流民。但也没有苍生之念,百年前那场天都大战,倘若他也出手,而不只是仅仅夺走血玲珑,也许天都早就破灭。
若说他薄情,为了解开血玲珑之谜,闭关十六年。若说有义,十六年不见女儿一面,又是何等决绝。
这样的人,若说有多高远的心境,萧离实在不愿相信。或者说,他真的做到了随心所欲,任性自然。
佛门修心,明心见性的功夫天下第一。即便是渊后,也承认这一点。若是如此的话,不平道人和九公,又何以再入道门,修习道门之法?
渊后闭目养神,催动心法。身上泛着淡淡虹光,似水流动。不过看起来,就像某种恶心的动物,身上长满了触须。
触须无风飘舞,就像捕猎食物一般,把天地之气吸入体内。神技就是神技,这个法子比大涅盘经的空灵一式要好。
空灵一式太过暴躁,即便是今天的他,关键时候,也很难把握火候,差点自爆身体。
又想到明善,他谋划乱局,杀戮无边。想以数十万人死亡,来唤醒黑龙神魂。所谓明浩鸿,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个工具,一个容纳黑龙神魂的工具。
心里毛毛的,为了今天的局面,明善怕是布局了几十年。
他是个顶尖的大谋略者,一盘大棋,从不自己出手,只是偶尔推波助澜,便能出现自己想要的局面。
心里又想:如此牵制明善也好,他就没心思去找南风他们的麻烦,尤其是阿满。那孩子体内生机爆增,也许再有两次,明善就能成功。若唤醒的是明浩鸿,他便让明浩鸿直接吞噬黑龙。若唤醒的是黑龙,他就会自己动手。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是最为脆弱的时候。
想到这里,心中灵光一现。明善的这个法子,和血祭遮天阵岂非是一样的。
人之枉死,生气连带神魂散于天地之间。明善便是用这个方法,搜集神魂之力,汲取亡者生机。血迹遮天阵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忽然想到,五年前在太平镇的那场大战。九公放开山海大阵,汲取大地之力,百里之内生机凋零,草木枯萎……
过往的一幕一幕不停闪现,他忽然想到:当年的独孤无我,之所以无人匹敌,并非什么神游上境。也许是因为他和明善一样,踏上这条路,便是走的身心合一之道。
身心合一,要什么心境。心境若是关键,不平道人和九公,何以弃佛入道?
道家修身,讲究人在天地间,自身如世界。什么天人合一,那都骗人的。突破天道规则,希求长生永存,本就逆天而行。
万物秉天地之气而生,生气耗尽直到毁灭,来于大地,归于黄土。天生气,地藏精,生命源源不绝。所以九公的山海大阵,从大地汲取力量。明善的大金刚神力,脚踩大地金刚不坏。
人们只看到了天,从未看到地。
地生万物,天以灭之,这才是道。
若天是有灵性的神,他绝不允许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出现可以突破天道束缚的存在。天道如人世,高高在上者,会抹杀所有可能动摇地位的人和事。强大如黑龙,最众也要臣服天道,将骨肉埋进大地,求得一线生机,这也是天都的由来。
错了,人们一直就是错的。从天都开始,走的就是一条错的路。
天道茫茫,却不是人道。人活着,不就是突破天道束缚,活出自己的样子。
抬头仰视,那遥不可及的,是希望。低下头,在自己脚下的,才是路。
天杀地生,这就是天道,也是人道。
萧离双手按在地上,运转空灵,磅礴无比的生机涌入体内。
好似一阵狂风,在群山之中呼啸。初春时节,草木的绿意在这一瞬间黯淡。明善正自疗伤,猛然惊觉。心道:萧离,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一步,他早就知道。因为不平道人曾在手札中详细论述,但知道是一回事,达到是另一回事。
每个人都知道王者荣耀,但能达到王者的又有几人。
长叹一声,对身边的春老六说:“搜索大山,别让他们闲着。既然老天要给他们一线生机,我就给老天这个面子。”
春老六问:“少将军你呢?”
“我去摆平大乱之局,图鲁奇该回草原了。”
“我以为少将军的原意,是要将草原八部精锐,尽数埋葬……”
明善叹息道:“总要给草原一线生机,否则菩萨顶会不满意的。这是我与父亲最大的不同,他相信斩草除根,斩尽杀绝。我则认为,之所以平静,是因各方势力都有反抗能力。有希望,才会有忍耐……”
“若是绝望,就只有拼死一搏。”春老六明白,这就和他做马匪是一样的,得给人留条活路。若每一趟买卖都是杀人取货,用不了多久,就没人敢走沙漠商道了。
明善轻笑,他不是非杀两人不可。渊后于他已无威胁,至于萧离,他有太多不舍与牵绊,随便一个就能让他俯首。而且两人伤重至此,留下魔卫与春老六他们足以应对。
渊后不这么想。因为如果是她,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在她心里,这是强者的世界。除去强者,其它也就无所畏惧。可明善不是这么想的,强者再强,也不过孤身一人而已。大浪滔滔,一人怎能阻止江水东流。
大地生机源源不断涌入萧离体内,伤已好了大半。当他不在意心境的那一刻,其实心境已然圆满,绝情绝性也罢,随心所欲也罢,做自己就行。佛道两门,虽也源自天都,但与天都终究不同,就在于那个“我”字。
真我,至我,其中有怪力乱神之语,不过是托辞而已。佛门言:我即是佛,佛在众生之上。道门言:我即天地,更是超越。不同于天都,也许是因为黑龙的关系,所以追求神。
其实哪里有神。
神,是人们心中的敬畏。
为何敬畏?
因为恐惧。
连吐了好几口血,终于把体内脏腑淤血全部吐出。只是经脉受损,想要行动正常,仍需时间。
渊后将他抱起:“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起码不要在水边,又是风,又是雨,又是水,我很不喜欢。”
老天像是很听她的话,风停,雨止。山间出现浓重的雾气,把天空也遮了起来。
渊后哼了一声:“这下好了,没有雨水遮住气息,明善很容易能找到我们。不如我们跳入江中……”
“最好不要。”萧离说:“明善不是一个人,我如果是他,一定把出山的水路封住。”
渊后恨道:“想不到你我这样的修为,落到如丧家犬一般……”
她稍稍恢复了些体力,一跃而起,想要进入山洞。
也许是心理作怪,总觉得山洞才是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