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久别重逢。
多年未与故人相见,理应欢喜叙旧。
然而遥遥相对时、心悸一瞬,几乎是本能般,祝无邀轻声道——
“无尽相。”
意念如滚水热油翻涌,前路万千变化、似要纷呈而至。
却在即将展开的瞬间,撞入一片混沌,前路被掩盖在灰色的雾气之中,像是难以阐明真相的谜。
两者对撞时,不相上下。
祝无邀神色几经变化,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道:
“你……夺走了沈寻的紫气……?”
“摘星楼欲将他的气运机缘拆分,为你与我、为大局铺路,一子弃、换众子生,我顺势成就元婴,有何不妥吗?”
有何不妥?
祝无邀指尖轻颤,恍若身置寒潭。
周身血液寸寸结冰、又寸寸碎去,直到觉出冰碴刺痛,才如梦惊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
将情绪平复。
祝无邀有些艰难地问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因果错杂,乱象丛生,我欲入世,让一切回归正轨,荡平沉疴旧疾,重现升平气象。”
祝无邀神情微凛。
若一个人憎恨世间,想要屠戮苍生,这便是明牌的恶人,可攻可伐。
但若无怨无恨,说是想拯救苍生,想要消泯仇恨、让世间重归和平,那么这个人的立场……便难以琢磨了。
如果都是恶人,往往后者更为棘手。
祝无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亦猜不透沈安之来意。
“沈师兄来寻我,莫非也是为了——纠错?”
沈安之抬步跨过院门,向前走去,看到祝无邀垂手欲做持剑状,似乎下一瞬、无锋剑便会显形,他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吗?
“你站在我面前,也似这般警惕,紧绷着心弦,随时准备着殊死一搏,面上却做足了恭谨模样。
“我近来常常想起这一幕。”
祝无邀当然记得。
那时,她初来乍到,无论沈安之看起来多么平易近人,祝无邀心中却清楚的知道,这个人,能随时夺去自己性命。
“或许,有些人,初见时便昭示了未来。”
祝无邀平静说出了这句话,耳边传来了沈安之走向前的脚步声,她继续问道:
“多年前,我曾为此地城管起过一卦,隐见来日乱象,可与你有关?”
三步之距,沈安之停下脚步。
他依然身着文人布衣,色浅,虽打理得宜,却隐有布料的褶皱,是多次清洗的痕迹。
祝无邀眉头微皱,嗅到了皂角压住的血气。
她杀过许多人,当然能闻得出来,血气被秋风冲过、散去后遗留的气息。
不仅在衣物上。
还会藏在指缝里、发丝间、皮肤的纹理中。
沈安之避而不答,摇了摇头道:“祝师妹,你对天道知之甚少。”
听到这样故弄玄虚之词,祝无邀冷嗤一声,刚要说些什么,突然心念微动,强压下燃起的怒意,冷声道:
“坐。”
沈安之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他坐在院中石桌旁,挥手摆开茶具,拿起祝无邀刚刚写得那副字——
「知命不惧」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苏霄的声音:
“吴姑娘!我今日才想起来,还欠了你起卦的一文钱,特来送还。”
苏霄走到院中,才看见吴姑娘家中访客。
略有些诧异,随即上前见礼道:
“不知吴姑娘今日有客,冒失拜访,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沈安之放下手中的那幅字,同样起身回礼道:
“我是吴姑娘兄长,同姓吴,刚寻到家妹行踪。”
听到这句话,祝无邀轻蹙眉,略有些疑惑,莫非,是她错判了沈安之来意?
沈安之的目光落在那一文钱上,停了停,突然问道:
“起卦的一文钱?”
“啊……这个……”
苏霄磕绊了下,看样子,吴姑娘的这位兄长,似乎不知道她在起卦?
目光悄无声息移到吴姑娘那边,突然意识到她是盲人,不能给自己眼神暗示,正在心念急转时,却见吴姑娘起身,走到了吴公子身旁。
祝无邀开口道:“苏姑娘,我与家兄久别重逢,今日先不能招待你了。”
苏霄虽然察觉到了气氛有些微妙。
却不知其中弯弯绕绕。
只当吴姑娘目盲之后心灰意冷,独自离家游历江湖,刚被家中兄长找到,也许正在赌气。
也是颇为理解,笑道:
“既然如此,等到我休沐时备下酒席,再请两位一叙。”
言罢,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碍事,转身就要离去,却又被吴姑娘叫住:
“等下,那一文钱。”
苏霄又重新转身,将藏下的一文钱重新递给了吴姑娘,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人走之后,沈安之才开口道:
“苏姑娘远道而来,未叫车马,一杯热茶都不曾饮下便被赶离,岂是待客之道?”
祝无邀将铜钱揣进钱袋中。
听到这番话,抬袖挥去,将桌面上的茶盏扫落。
茶盏在石板路上摔碎,声音清脆,已经舒展开的茶叶缓缓失去水分,空气中似乎氤氲着茶香。
沈安之神色未有任何变化。
他从不会因这种事气恼。
神识在院落中扫过,沈安之准确无误、寻到了那杆幡旗,他伸出手,幡旗刚要落入掌中,却被一道强劲的灵力斩碎。
“江湖神算子,一卦一文钱……”
碎去的幡旗,在雾气之中重归完整,似是碎前遗留的倒影。
他缓缓念出幡旗的字,又重复一遍:
“一卦一文钱……”
似是品味、琢磨出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沈安之缓缓合眸,往日种种重新浮现在眼前,是沈寻占据的那部分紫气之能。
他似乎再次见到、与祝无邀同行于街道时,那枚落入乞丐手中的铜钱。
他重复道:
“从今天起……它将流转于不同人手中。
“若我的命运,与这枚铜钱息息相关……那么不知它的正反,将是我的幸运。”
祝无邀周身冷意更甚。
在这瞬间,沈安之给她带来的危机感,再不容忽视,心中早已平复多年的杀意,开始抽枝展叶,她的手指缓缓攥紧。
耳边传来了轻笑,沈安之的声音不徐不疾。
“祝姑娘,原来你的许命之物……是那枚铜钱。”
「锵——」
随着寒芒闪过,无锋剑出鞘,架在了沈安之颈前。
“沈兄,是何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