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设定,不是吗?”伊桑脸上也浮现出了亢奋的神情,“这样一个剥离了现实生活的角色,冷血而残酷地判断他人的生死,甚至是亲手执行判决,那种恐惧和惊悚是难以想象的。”
正如兰斯所说,人类之所以被称为“人”,就是因为人性的存在。所谓的人性,包罗万象,往往是一体两面,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如果将所有的人性都剥离,那么人类就将不再是人,而是逐渐往“神”的方向靠拢——积极正面地发展,那就是耶稣,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他所带来的是光明和温暖。耶稣之所以让人景仰,就是因为他剥离了人性的羁绊,背负着世间的苦难艰难前行,这种向往和感动让无数信仰者甘之如饴的顶礼膜拜。那么,如果朝着消极负面地发展呢?
伊桑和乔尔显然都明白了兰斯的意思,这让两个人都有些兴奋,乔尔接着说到,“不过,在这个剧本里,我们不会对他的准则进行太多描写,我们希望将这个杀手身上的黑色效果更加凸显出来,制造出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效果,没有多余的情感偏颇判断,完完全全的冰冷。”
“我很期待成品效果,我相信你们的功力。”兰斯这是实话,“冰血暴”就十分具有代表性,电影里巧妙地利用了台词对话的魅力,以一个“嗯,耶”的拟声词回答来大量填充剧本,却在不同的演绎之下呈现出多变的效果,那种荒诞不羁的幽默不经意间就流露了出来。
许多人对科恩兄弟的作品不太适应,就是因为科恩兄弟诠释故事的手法十分特别,往往是那些注意不到的小细节。比如说“逃狱三王”的配乐,再比如说“谋杀绿脚趾”的服装,不动声色地融入故事之中,将作品风格、角色特点带了出来。
这也是兰斯最为佩服科恩兄弟的地方,他们对于时代、对于文化的理解,十分独到。
“那么,你也应该清楚地知道,这对演员的考验有多么严峻。”伊桑及时地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我们认为,你就是这个角色的唯一选择。”兰斯眉尾轻轻一挑,流露出了玩味的神情,科恩兄弟的邀请自然不可能是编剧或者导演了,只能是演员,这也意味着,兰斯又一次受到了专业演员的邀约,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但依旧十分特别,“事实上,我始终认为,应该由你来饰演‘借刀杀人’里的文森特,即使没有光线和运镜的变化,你也可以胜任。更为准确来说,你会赋予角色更多的深度。”
这就等于是在否认汤姆-克鲁斯的演出了。
兰斯哑然失笑,但乔尔却补充说到,“伊桑是认真的,我也这样认为。”
对于表演来说,最大的忌讳就是面瘫,缺乏表情和眼神的深度,让角色缺乏情绪起伏和情感表达,导致整个角色丢失灵魂;同样,对于表演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面瘫,如何在表情僵硬凝固的情况下,以眼神、以动作、以台词等表演节奏的变化,传递出隐藏在行尸走肉躯壳之下的灵魂。
经过正统演技教育的演员就知道,表演是十分丰富多样的,面部表情变化是最为简单最为直接的一种,而台词功底则是最为重要最为扎实的一种。同样是一句打招呼,“你好”,口音的方式、尾音的处理、音节的起伏以及节奏的掌控,可以包含无数种情绪和个性,即使是冰山,说话的方式和细节也都会天差地别。换而言之,表演“面瘫”和面瘫“表演”,这是截然不同的。
以瑞恩-高斯林(Ryan-Gosling)和本-阿弗莱克为例,这两位演员的表情都具有面瘫的特质,但呈现出来的表演却截然不同。
瑞恩在缺乏表情变化的情况下,眼神的处理、台词的变化甚至是肢体动作的差异,都准确地呈现出了角色的内心和个性,这一点在“充气娃娃之恋”和“蓝色情人节”两部作品里表现得十分明显,即使是扑克脸,但眼神里的脆弱和挣扎都让人动容。不过,瑞恩也受制于面瘫的桎梏,表演套路化十分严重,“亡命驾驶”之后就没有任何突破了,始终延续同一个表演方式,几乎可以说是将角色照搬到不同电影里。
本则显得十分笨拙,观察他的表演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传达情绪,要么就是傻笑,要么就是僵尸脸,眼神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灵魂,台词也干巴巴地没有任何味道,从1993年的“年少轻狂”到2014年的“消失的爱人”,他的表演从来没有进步,也没有变化。相对而言,他还是更加适合导演的位置。
“借刀杀人”文森特的表演已经十分困难了,但至少汤姆可以找到一个落脚点、一个爆发点,文森特愿意和麦克斯交流,甚至还出现了不少意外,导致情绪波动,一直到最后被麦克斯击破防线。这也意味着,文森特有大量的台词,还有大量的内心戏,给演员留下了表演空间,兰斯在执导过程中也留下大量空白,给汤姆表演机会。
但如果按照兰斯刚才和科恩兄弟设想的内容来看,这个冷血杀手可能没有太多台词,根本没有内心戏,而且,由于杀手是冷血的,他的眼神应该没有太多变化,“杀人不眨眼”,这才是真正的面瘫,但却需要将那种超越人性的冷漠传递出来。换而言之,就是没有发挥空间,却肩负着丰富的表演内容,必须通过肢体语言的细节和整体演技的气场来完成角色,表演难度之大,确实是超越想象,一个不小心,就会完全陷入面瘫的窘境,可能就让观众觉得乏味无力,甚至可能彻底毁掉角色,牵连到整部电影的构思。
不久之前,兰斯在欧洲宣传时,遇到了“潜水钟与蝴蝶”这部作品,可以说,现在科恩兄弟提起的这个角色,比“潜水钟与蝴蝶”还要更加困难——至少,后者还可以通过回忆和现在的对比来传递落差,即使只有一只眼睛可以传递情绪,依旧留给了演员表演空间;但科恩兄弟的这个角色就好像站在“冰血暴”那无边无际的莽莽雪原之上一般,没有参照物、没有借力点、甚至没有框架,所有的表演重量都压在了演员肩头。
这让兰斯想到了科恩兄弟作品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角色,安东-奇格(Anton-Chigurh),这个来自于“老无所依”里的角色,将冷血杀手的残忍、变态和血腥展现得淋漓尽致。上一世,这个角色由哈维尔-巴登出演,哈维尔将自己扎实的表演功底和细腻的表演方式通过强大的气场展露无遗,仅仅一双眼神就邪恶得令人退缩。
曾经有人将哈维尔饰演的安东和希斯-莱杰饰演的小丑相比较,这两个角色到底谁更加邪恶,两位演员到底谁更加出色——这两个角色分别在前后两年摘下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小金人。
就兰斯个人而言,希斯为小丑注入了一种邪魅的诡异气质,确实是无可取代,位列影史经典;但论起表演难度来说,安东却胜过小丑,原因很简单,小丑是外放的,他给希斯留下了更多空间发挥,而安东则是内敛的,哈维尔必须锁在墙角里表演。当然,这不是说哈维尔就比希斯出色,两位演员都出色甚至超额地完成了人物,塑造了影史上不可多得的两个邪恶角色,足以和“沉默的羔羊”里的汉尼拔教授相媲美。
“所以,这个角色——我是说,这个剧本是否有个名字?”兰斯没有正面回应科恩兄弟的称赞,而是把话题带到了作品之上。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McCarthy)的那部‘老无所依’。”乔尔给出了预料之中的答案,兰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果然是“老无所依”。
科马克是普利策奖得主,“老无所依”是他2003年发行的新作品,问世之后就引发了赞誉狂潮,被认为是科马克所创作的最深奥的当代故事之一,受到了无数追捧。同样,科恩兄弟在自己最为熟悉的西部背景里,将这部小说搬上大屏幕之后,达到了他们的事业巅峰,在那一年奥斯卡上,击败了妖气十足的“血色将至”,收获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配角四座小金人。
思绪一时间在兰斯的脑海里涌动着,“所以,你们为什么会想到以我的形象来撰写这个角色呢?”
“哈,因为你足够出色。”乔尔的答案干脆利落,没有任何遮掩地表达了自己的赞美之词。不同于巴里-梅耶、朗-梅耶那些老狐狸,乔尔的称赞是发自内心的。
伊桑也补充说到,“还记得吗?当初我们在帕克城相遇的时候,乔尔就告诉我了,他想要和你合作,你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艺术创作者。”伊桑的话语得到了乔尔的肯定,“即使那时候你是一位导演,我们也认真考虑过和你合拍一部作品的可能性。”这让兰斯哑然失笑起来,“不过,现在问题得到解决了,‘借刀杀人’证明了,你是一位多么出色的演员,从那时候开始,我的愿望清单第一位就变成了‘说服兰斯洛特-施特雷洛参演我的作品’。”伊桑耸耸肩,“所以……我们出现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