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那一天,许多妃子在御花园中游玩,夜光站在园中高高的沁菲楼上,凭栏俯视花丛中穿梭的彩衣绣服,眉间隐隐有些倦累。
某一刻,似蒙神族圣怜的女子停在沁菲楼下,停在夜光眼皮底下。她小腹微微隆起,依旧红衣如朱槿,明艳动人。她背对着夜光在扑一只歇在牡丹花上的蝶,她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却在触到花枝的一瞬间叫那只蝶逃走了。
那只蝶绕着她上下翻飞了一圈后,朝沁菲楼上飞去,她的目光紧随着它迁移,循着它的轨迹,她翩然转身,明眸善睐。
那一刻,夜光眼中的女子翩然转身,嫣然浅笑,那一刻,她心中惊叹:真美!丽日晴空,美人如画,动人心魄。
她很少拿正眼看皇帝的妃嫔,同样,她也从没有认真审视过阿曼丽。但谁能料到今日,她会见到她的脸——如初遇般。
但惊艳过后,她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一溜溜地在往外冒酸水,面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于是她想到帝王的游离,后宫的失衡,想到这半年来,那个女人独获的种种殊荣。
那个女人真美,生了一张让狐妖都妒忌的脸。
酸涩的感觉压抑得她很难受,她再难以平静地站在那里。她是妖,她是有法术的妖,她只须轻轻动动手指,就能让眼前的人消失。
阿曼丽目睹着蝴蝶飞远,还想继续去追,就在这时,惊愕的一幕发生了:随着一声尖叫,阿曼丽猝然滑倒在园中青石小径上,倒地后再无声息,其身下血流不止。
邻近的婢女跑过来探了探她的鼻息,惊恐地发现:丽妃已殁!
且是,一尸两命。
后来宫中传说丽妃游园时不慎滑跌丧命,是不幸的意外。
可这是多么蹊跷:那日园中小径上人来人往,怎么偏就丽妃滑倒了?怎么那样滑倒一下,就至于丧命呢?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事实上,那一次是夜光动的手脚。她在沁菲楼上悄悄取下易环,使了术法,又极快地将易环戴了回去,避过了巡世仙神的觉知。
那是她来人间后第一次对凡人用妖术,也是最后一次。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在颂经念善又手抄劝善经文广施民众的状态中熬过的。
雪域狐妖被誉为“妖神”,在做法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妖。看着丽妃痛苦倒地时,她甚至有些歉疚。
为弥补过愆,她匆匆跑下沁菲楼,来到阿曼丽身边,露出痛惜的表情,大喊:“来人哪!快传御医!”
她逃脱嫌疑。她是妖啊,一只将踪迹藏得很好的妖。
现在,区区十几载过去,战皇就将她的这个秘密拆开、摊平,坦露在她和她单纯的小妹面前。她跪地承认:“战皇英明,所说过往皆属实。”
而仙浅的心情亦可谓复杂,她震惊于六姐曾有此行事,悲伤于阿曼丽与其子的结局,担忧于六姐的后果,亦愧疚于自己曾在战皇跟前说下的妖族“真心如宝”的发言。
她遂在战皇跟前低头,沉默无言。
就在她低头的时候,战皇挥剑,两弧金色的剑光绕过她,击中避在她身后的夜光,夜光应声倒地,鲜血从嘴角淌出。
她反应过来,却只碰到夜光冰冷的躯体。
“啊——不!”感情冲破理智的堤坝,她大喊出声,眼泪止不住汩汩地往下流。
“杀人偿命。”战皇说,眉间亦有些许遗憾。
“我六姐是雪域公主,她纵然犯错也该通知雪域再作处置。”仙浅声嘶力竭地向战皇申论。
“已经通知了。”上琰说。
他抬头望望林梢,仙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看见有两位银袍的战神向雪域方向飞去。
战皇的剑光仍亮。
“狐七公主,你好自为之。”战皇说。战皇没有拿剑指她,然而他的言语于她而言字字锥心。尤其是最后那四个字。听到那四个字,她感到她作为妖族是如此不堪,如此艰难。
战皇离去了。她搂着她六姐的身体一动不动,持续了半晌。夜光的身体已经冰凉,同样冰凉的还有她的眼泪,还有午夜的风。她知道,她永远失去了一个亲人。
她头抵着夜光的头痛苦地哀泣了一阵,穿林的风也如呜咽般低沉。
青枫林中暗绿的萤火很像她小时候哭泣时,六姐变出来哄她的星云,可现在,她哭得这么厉害,六姐姐都不管她了……
“姑娘,你怎么了?”发问的是一个男子。
仙浅刚刚哭得天昏地暗,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接近她的。待她察觉到来人身上的气息后,不觉一阵后怕。
来人桃花目,薄殷唇,端的是玉树临风,风情含春。但他身上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神族气息。虽不如上琰、锦瑟身上的那般浓烈,但仙浅还是判断出他是神族,一时想要逃离。
“你……你……”仙浅戒备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说。
“噢,姑娘请放心,我是想帮助你的。”男子诚恳地说。
仙浅见他面善,听他语气真诚,便信任了些,镇定下来,说:“这是我六姐姐,她横遭不测,我想知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说时,她眼泪又簌簌流下来。
“如今,尽早将令姐送回故里,好生处理后事吧。”男子说,眉眼间含有同情。
“我家,还在雪域……”仙浅吞吞吐吐地说,说时,不安地望了男子一眼。
男子觉察到她的不安,宽解道:“我虽为神族,却欣赏妖族。亦希望神妖两族能共同修好。如今此种情况,我愿帮你运送令姐躯体回故乡,告知你的家人,共同料理。”
听此说,仙浅感激涕零,但还是好奇问了一句:“我与你素不相识,又神妖殊途,这种事,你为何肯帮我至此?”
“唉,”来人叹道,“我希望神族与妖族修好。特别是,希望战皇有朝一日能容纳妖族。”
他蹲下身来,怜悯地望着泪痕斑斑的仙浅与仙浅怀中丧失了生气的夜光。
他是天帝的外孙,天帝二女川晰之子。他名封越汐。
仙浅说:“多谢。如此,请收下这枚易环吧。这是我们七个姊妹出生后,父帝母后相继为我们锤炼的,有遮掩气息,封锁法术的功效。如今,六姐情况如此,将属于她的这枚赠送出去,让其发挥更大的意义为好。君若厚待妖族,可将其赠予有需要的妖族。”
封越汐接过易环,微笑道:“多谢。”
“只是这句‘多谢’,我的姐姐,她真的听不见了……”仙浅说,神情悲戚。
封越汐默然低头,再抬头时却换了副爽朗的表情,他关切地说:“雪域路途遥远,纵用异术,也要耗时良久。还望姑娘到小神舍下歇一歇,养足精神,也整理一下这位姑娘的遗容。”
“这位姑娘”指的是仙浅抱在怀里的夜光。
仙浅同意了,她正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梳理一下现实,捋一捋思绪,也准备一下送六姐回雪域的行程。
越汐变出一个蓝色的锦囊,将倒在地上的夜光变回白狐原身——她原身的尾骨部位有一火焰形状的蓝纹,他将其原身变小装回锦囊中,并将锦囊交给仙浅,随后带着仙浅往西南方行去。
西南方有一片桃林,桃林外围那两三间茅草屋据说就是天神封越汐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