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明坐在马车上,望向窗外景象,车马一行正穿林而走,在岭南的山林间一路南下。
忆及昔年斗郑康,犹如昨日历历在目。今日所见之岭南早已今非昔比,所见所闻,实在是让人惊叹。
斗败郑康后仅仅过了一年,药都康乐焕然一新,相党掣肘不再,地方节度使何燕山独揽大权,广任廉能之吏,重农桑,修驿路,力促民间经济。
今日之岭南,药商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坊间呈现出祥和安定之象,松山一行后,刘子明借文会收天下三百学子之目的尚不明晰,但其岭南之行的目的却是众所周知:去拜见那位岭南节度使,明确他的态度。此外,他还要去拜见一位已故的长辈。
康乐郡城南有一金字招牌,名曰清心居,乃医道童老先生在世时,为善救人所开铺子之所在。郑康倒台后,在如今官府新任府衙主持下,百姓自发集资筹力,在铺子旧址为老先生修建祠堂,以颂其无量功德。这便有了如今的医仙祠。
车马停靠在离车马稍远的路边,一身儒雅长袍的刘子明和身背白布书箱的图神箭步行走入祠堂。
祠堂是一座正方形建筑,屋顶镂空,在阳光照耀下那微微翘起的檐角泛着陈旧的光泽,二人跟着入群入祠烧香,踏入祠堂内,光线一下子变得黯淡起来,只有几缕光线从狭小的窗缝中挤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陈旧的气息,让人的呼吸也不由得变得轻缓。
童老的雕像庄严肃穆地矗立在祠堂中央,雕像整体由汉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纯净无瑕,宛如圣洁的光芒汇聚于此,身形挺直而高挑,一身长袍垂顺而下,衣褶线条自然流畅且细腻,仿若随风款款飘动。他的面容轮廓清晰,眉眼间流露着深邃的睿智与宁静的慈爱。高额宽颧,尽显庄重威严;双目微闭,右手持药书,沉思默想。
祠堂里无数百姓跪拜上香,更有妇孺感恩其恩德,放声大哭。刘子明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礼,上完香火后不紧不慢地领着图青越往医仙祠前坪北面大街缓步走去。
那条大街上尽是瓜果药材,热闹非凡,若是一年前怎么有人敢在官道上售卖药材?康乐呀,是真的变了天。听说是新府令广开恩祉,准许百姓将自己种的药材或是瓜果拿到官道旁售卖,北面大街毗邻医仙祠,此地人流量颇大。
刘子明在一个西瓜摊子处停下脚步,还未到夏季,岭南已有暑气炎炎,买上两个清凉的瓜果解渴也是一件快事。
瓜农老伯是个讲究人,小摊可以允许客人挑瓜试吃,不熟不要文钱,价格比之岭南众瓜果商铺也颇为实惠,只要五文钱便可买到一个八斤七两的大甜瓜。
刘子明放心让瓜农挑瓜,他挑水果看水果只是个门外汉,但他看人极准,一看便知瓜农有没有坑蒙拐骗,缺斤短两,对事物的观察不如放在对人的观察上,这是一门学问。
不多一会,刘子明就捧着一颗大瓜继续走去。
图青越面露不解,压低声音道:“大……公子,我们不见何燕山的吗?”
刘子明拍了拍手中的西瓜,有沉闷声,心情愉悦,笑道:“找啊,拜访人家不得送礼啊?嗯……这瓜甜,小芷也爱吃,这可犯难,不如回去再买一个?”
图青越面色微白,心急如焚。
刘子明单手举瓜,单手负于身后,笑道:“你着什么急?以秦清泉的手段不可能猜不到我如今人在岭南,恐怕已经在相府周围准备好了一众埋伏就等我送上门呢,要见何使君又不是只有去找他一条路,既然如此,与其由我去找他,不如让他来找我。”
“可如此行事岂不是被动?要不要找几个兄弟去探探路?”
“不用。”刘子明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丝明亮,平淡道:“别看康乐郡明面上相党的势力已经扫尽了,可私下里投奔相党的人也不在少数,不到局势明朗,我们的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说呢?”
刘子明将瓜递给图青越,嘴角上扬,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觉得是送自家夫人好些,还是送合作伙伴好些?”
图青越抱着西瓜,叹了口气,微微张嘴。
没等有他开口,刘子明嗯了一声,自问自答道:“你说的对,还是送自己女人好些。”
——
北街的尽头有四帐华丽车马等候。
图青越下意识地去握背上用白布掩住的箭筒和大弓,独眼微微眯,射出一道寒光。
然而刘子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下来,眼前来的是两位康乐郡旧识。
两名身着流鱼吏服,腰间佩刀的官差男子,朝两人缓缓走来,其中长相更为严肃的那位官差恭敬行礼道:“好久不见,大人。”
“涂班头,王朗?”刘子明有些惊喜。
两人对视一笑,前康乐府班头涂安笑道:“多亏大人提拔,如今我等已不是府衙班头,在新府令手下当差。”
“恭喜恭喜,这是升迁了?”
王朗谄媚道:“仰仗大人洪福,旧日恩情绝不敢忘。”
“那今日这是?”刘子明问道。
涂安爽快道:“哦大人,是我家府令请大人到府上一叙。”
“你家府令是谁,我认识?”
“府令大人说了,到了府堂您就知道了。”
“也好,带路便是。”刘子明给了图青越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递出西瓜后便转身遁入了集市。
刘子明上了四帐马车,图青越飞身于墙瓦间行走,暗中追随保护。
旧郡守府遭大火焚毁,衙门新址改制成康乐新府台,动用三百民夫及一百甲士,历时三月,筑于城东。通至新府台的官道都已重新翻修过,若今日未发生数起马车侧翻事故,走官道本可省下诸多路程,然如今只好绕道而行。
这事太巧,马车侧翻恐怕是有人所为,其中大有文章不太好猜,如今之计只好见招拆招,不过刘子明并不担心此行的危险,有图神箭守在暗处,除非对手是大宗师,否则谁能留下他的命?
马车驶过元定街,拐入一条僻静小路。路两旁是高屋飞檐的角楼,路况复杂。每过一个巷口,就有几位百姓俯首窥视,目光紧盯着马车。一路前行十里,历经九个巷口,才算抵达目的地。涂安与王朗见四下无人,这才恭请刘子明下车。
刘子明跃下马车,嘴角微扬。他洞悉了那些百姓的真实身份,乃是军方的密探。早在玄武关时,邢策安就曾提及,此套防御体系名为“望楼”,乃供军方暗中刺探情报、转移之用,戒备森严,若遇变故,可迅速转移而不留下丝毫踪迹。
岭南,军方,两者一结合答案便呼之欲出。
只是让刘子明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见到的并不是岭南权力第一人何燕山,而是读书人云子桂。
这位当年街边偶遇的嗜酒儒生如今已是一方青天父母官了。当初郑康倒台郡守空置出来,刘子明离开康乐郡时曾向何使君推荐两个人选,云子桂便是其中之一。说来奇怪,二人也只是见过数面之缘,喝过几顿酒水,说起来也不算相熟,可刘子明总觉得此人满腹经纶,可成大事。
经刘子明举荐后,何燕山遂着手为二人谋划前程,利用在朝门生助其平步青云。此二人亦不负所望,于半年前春闱高中,进士及第。日前,康乐郡呈报内阁进行改制,将郡守府改为新府台,云子桂主动请缨,返乡出任康乐新府令。
云子桂站在门口,作揖道:“大学士,下官自上次与您一别至今已一年有余,别来无恙。”
刘子明手抱西瓜,嘴角一扯,“不谈官职不说官话,我觉着,还是讲我刘兄觉得亲切些。”
云府令犹豫了一下,喊了一声“刘兄。”
刘子明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才对嘛,走,进你的地方喝酒去。”
云府令还想说什么,刘子明已经大咧咧走入眼前这一座素雅的别院。云子无奈地苦笑,对着涂安和王朗拂了拂长袖,示意他们退下。
二人不敢久留,转身牵着马车遁去。
刘子明直入新府台大堂,找了张椅子坐下,毫不客气。
下人们不知此人是谁,正要出言训斥,就被自己老爷拦下,云府台挥手斥退所有下人,坐下泡茶,好奇道:“这瓜是?”
刘子明笑了笑,拍了拍瓜啪啪响,“街上买的,准备送人,可甜着呢!”
“岭南白象郡的瓜果岂有不甜之理?”云子桂一板一眼道:“若是被我发现有人以次充好,定要狠狠责罚。”
“你这府台令越来越有样子了,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
云府令起身拱手,汗颜道:“谬赞,我和方兄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的举荐,又听闻你在松山主持文会,收天下学子入翰林阁这等壮举,我身为读书人应替天下学子,也替我们自己谢过大人。”
“你能做到这种地步靠的是才学,不是我”刘子明想了想,旋即不客气道:“谢就别谢了,有酒吗?喝点。”
云子桂霍然抬头,犹豫了一会后,轻声道:“大人,喝酒误事,云某蒙天子隆恩,监管药都诸多事宜,不敢懈怠!”
见云府令改了称呼,不再称刘兄而改称大人,心中明白,这是叙旧完了要谈正事了。
刘子明故意转移话题道:“方兄呢?”
“刘兄还不知?方兄入京科考登天子门,蒙陛下重恩,如今在礼部任事,前途无量啊。”
“原来如此,听说云兄是主动请缨,怎么不留京做官?”
云子桂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道:“我投入老师门下,此次返乡是老师的安排。”
“何燕山?”刘子明挑了挑眉,笑骂道:“怪不得能用军方望楼术隐秘我的行踪,马车侧翻也是他的手笔吧?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云子桂点了点头,举起瓷杯喝了口茶水,慢悠悠说道:“不仅如此,就连朝廷改制一事,据说也是老师暗中牵头,各地节度使大人联名内阁成事,撤销各刺史,府衙,知州等地方官吏,设新府台。”
刘子明嗤笑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老师一介武夫从不关心政事,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此话言语中带有几分淡淡的不敬之意,不过好在云府令并未介意,同样疑惑道:“我也觉得这不符合老师的性子,所以这事以我的推断来看,是老师背后的大人物,老师只是被推到人前的挡箭牌。”
刘子明眯起眸子,暗暗思忖道:“有人借改制将地方官员大换血,相党这是准备破釜沉舟正式谋逆了?”
“还有一事。”云子桂放下瓷杯,起身行礼道:“请大人在我这住些日子。”
刘子明不解道:“为何?”
“近日街头巷尾有悬赏令传言,赏金重筹,要取大人项上人头。”
“悬赏令?”
“是,赏金五百两,我已经下令抓捕相关犯事之人,为保证安全,大人就暂住在此处,我调新府卫保护这里。”
刘子明云淡风轻道:“我的命还挺值钱!”
云子桂语气有些着急,“大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不是小事,探子回禀岭南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都接了誓杀帖,准备割下你头颅换赏钱呢。”
刘子明站起身来,轻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云兄,你的好意我已知晓,若真有如此多的人要取我的人头,你这里恐也非安全之所。”
云子桂还欲再劝,却被刘子明挥手止住。他提起茶壶,斟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擦拭嘴边水渍后,惬意道:“嗯,茶不错。罢了,茶也喝过了,下次再聚。”
云子桂见他去意已决,不再劝说,亲自送他登上马车,并叮嘱一众手下务必确保其安全。
刘子明怀中抱瓜,上了马车。
很快,马车钻进洗衣巷,转入一间民宅。
这里是承天司在岭南的据点。
民宅连接小巷,门口设有医摊。有一清丽脱俗的女子坐在替病人看诊。
看女子聚精会神,刘子明也不打扰,将西瓜递给图神箭,吩咐他退下,缓缓排到队伍的最后面。
日落黄昏,人群排队终于走到尽头,行医女子额头沁满汗珠。
刘子明咳嗽一声,撸起袖子,坐在板凳上。
姑娘看见他先是一愣,眼角笑开了花,故意问道:“公子,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刘子明轻笑道:“思念成疾,大夫你说我还有的救吗?”
姑娘家伸手给刘公子把脉,微笑道:“嗯,病的还不轻。”
刘子明卖乖道:“只有童大夫能治。”
姑娘家打了打手,羞骂道:“没个正形!”
刘子明缩了缩手,从胸口掏出一个铃铛,轻轻摇了摇,承天司的暗卫手捧西瓜果盆双手奉上。
“刚买的瓜,甜,给夫人赔罪!”
姑娘家脸上浮起一道绯红,“我可没有说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