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顶上,晨钟初响。
一声沉闷的钟声自山顶传遍方圆,惊了飞鸟,晕了幼童,驱散了天空的薄云,却无法震起敲钟人心中的涟漪。
巨钟下,听风将佩刀插回地面,盘膝坐回了钟下。
他能感受到钟声震动的波纹,这声音,应当堪比雷鸣,可他,却听不见分毫。
该有两年了吧?还是三年?亦或是其实已经过了数十年?
这段时间,他终日疗养,可每日钟声如雷,他都听不到。
那个昔日的天下第一杀手听风,再也听不到风声了。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忽然出现在他视线里,依然是昨日那位孩童。
孩童于登山路上被钟声震晕,晃晃悠悠醒来后,双腿已无力的他手足并用,爬上了山顶。
听风抬头看着那孩子。
昨夜,他便已经拒绝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下山后并未远去,他不敢回到村子里,便在山腰的灌木丛中勉强度过了一夜。虽然山中毒虫蛇蝎皆已被每日的钟声震走,但夜幕的寒冷还是差点要了这孩子的小命。
那男孩并未多言,昨夜拿出的七枚铜板已是他带出来的所有财富,那他剩下的,只有他自己了。
“咚!”
“咚!”
虽然他已知晓眼前的杀手听不见声音,但他依然跪下了下来,用力地向着那个陌生的男人磕着头。
听风漠然地看着对自己磕头的孩子,地面传来微微震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感知,只是,磕头,他早已见惯了。
那夜,在玉轸皇宫内,那位掌控四分之一个天下的玉轸皇帝也这样曾向他磕头,可他磕再多的头也无法扛住一刀。
“磕头若是有用,你不妨向那屠了你全村的仇人磕头,看能不能将他磕死。”听风冷漠开口,尽管已经失去了听觉,但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失聪前一样平稳低沉。
男孩茫然抬起头来,他的额头已经磕出了一片血迹,原本苍白的小脸更加惨白。
眼泪和额头流下的血迹混到了一起,男孩却死死地压住了自己试图啼哭起来的嗓子,只是咬着牙向听风点了点头,随后一瘸一拐地慢慢下山去。
男孩身子虚弱,所以走得很慢,听风的感知跟了那孩子一路,却终究没有喊住他。
听风抬头看天,长叹一声,若是磕头有用,他又何苦枯坐于巨钟之下,希冀着能听见声音的那一天。
……
……
晨钟如雷,传遍了周围的几座村庄。
百家村内,锤炼着一根锁链的老者抬头四顾,待见了天边的那轮朝阳,老者面露喜意,眼含热泪。
“太阳,终于来了,带来生命的光芒,你终于来了。”老者伸手,似想抓住天边的那轮初日。
“只手欲逐日,岂非可笑。”
院墙外,背剑男人倚墙笑言。
“你不懂,我对太阳的向往,若你也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十年,百年,你也会与我一样的。”
老者不舍地看着空中那轮明日,心神沉醉。
“哼。”男人摇头道:“那你更不懂我,我待过的地方,可不仅仅是暗无天日。唯有夜色,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才最安全。”
老者怨毒地看着那面薄墙,怒道:“安全?那轮依凭夜空才可诞生的月亮无时无刻不想要了我们的命,何来安全?!我炼这条铁链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要将那轮月亮束缚,将其永远绑在西山死海!”
墙后,男子摇了摇头,不曾想,与自己的合作的,竟是个疯子。
“你等的人还有何时到来?”老者总算恢复了正常,隔着墙问道。
“不急,再有个三五日,会来的。”
“三五日?!”老者猛然睁大了眼睛,两颗眼珠子几乎要飞出眼眶,面容扭曲恐怖。
“那老夫我岂不是还要忍受一次月圆之夜?那轮该死的月亮,它只会一心一意置我于死地啊!”
背剑男人微微皱眉,看来这老者身份怪异,畏惧这天上明月?
“你昨夜怎么离开了村子?”老者忽然问道。
“这庄子血腥味太重,我住不惯。”背剑男人道:“何况,你如此性急,我也担心在我休息时,会被你抓来扔到这血池里。”
“嗬嗬嗬……”
老者怪笑出声,面容诡异道:“你我有约在先,我岂会害你?倒是你,小友,你过于谨慎了些,而你背后这把剑的血腥味可比这血池还浓,你又有什么好嫌弃的。”
背剑男人摇头,不再与老者聊下去,却忽然皱眉向远处山丘看去。
“方才的钟声雄浑有力,敲钟者实力非同凡响,这山上还有强者?”
“那自然非同凡响!”老者嗤笑一声道:“哪有什么强者,不过是那山顶上风云不顺,每日日出前皆有雷霆击钟,震慑方圆罢了。我炼此锁链,早已在周围探查了个遍,曾数次上山,皆未看到有人,只有一座亭子挂着一口巨钟而已。”
背剑男子点头,眉宇间却似还有怀疑,口中只道:“原来如此,稍后我再去看看。”
“随你。”老者不再与背剑男人交谈,转头又赏了日出之后,这次拽起锁链,捶打起来。
而那背剑男子则悄然间消失了。
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唯有一座院子内,传来一声一声铁锤砸落之声。
……
……
“这便是那位……‘赵辞’居住过的地方?”
河流之畔,一座塌了的木屋破烂不堪,木梁墙垣早已腐朽,待几人走近时,还有眼尖的虫儿急急忙忙离开了木屋的残骸。
“这木屋本就简陋,那孩子失踪之后更是无人打理,其后一场大雨冲垮了这木屋,也彻底断了那孤儿的根。”郁母带着第二春秋和青书未两人来到一座倒塌的木屋前,指着木屋后面道:
“那里是那位老卒的坟茔,老卒走后在木屋旁曝尸了数日,那孩子似乎没有安葬老卒的想法,是偶然路过的钓者发现后才联系村中长者,帮着安葬了的。这也是我不喜欢那孩子的一个原因。”
第二春秋走到木屋旁,侧身仔细查看了一番,随后转头向郁母问道:“这坟茔怎的也垮了?”
郁母摇头道:“我也不知,此处偏僻,我也极少来此。想来也是被那场大雨冲垮了吧。”
“坟中无尸体!”青书未忽然出声道。
一时间第二春秋和郁母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了青书未脸上。
在场三人皆是禅心境修士,一听此言,第二春秋和郁母当即散发灵念直入坟茔之中,随后两人抬起头来,眼中皆是震惊。
青书未所言不假,那竟真是一座空坟!
“怎会如此?我来过此处两趟,竟皆未察觉!”郁母惊异道。
“我等修士寻常也不会以灵念探知他人坟茔,只是书未感知不逊于修天下的强者,这才无意间发现了异样。”第二春秋道。
说完,第二春秋也不惧这木屋残骸脏乱,直接调到空坟旁仔细查看。
青书未则看了一会空坟,随后缓缓将目光移到一片的河流中。
半晌之后青书未摇了摇头,随后看向第二春秋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第二春秋皱眉道:“这坟茔古怪,若只是大雨冲毁,其坟下泥土应当仍旧紧实,可它如今却是直接垮了。所以,在被大雨冲塌之前,这坟茔就已经被动过了。”
郁母疑惑道:“谁会来此动一座老卒的坟茔?这也太晦气了些。”
第二春秋摇了摇头道:“这老卒也是战乱中逃来此处,兴许是惹下了什么仇敌?”
青书未歪头看着坟茔道:“也可能是那老卒自己从坟里爬了出来。”
第二春秋急忙纵身往后一跃,跃到了青书未身边,道:“青书你别吓我!”
郁母则摇头道:“可这坟茔虽被冲塌,整体依旧完整,若是他自己爬出,总不能再回头把空坟堆好吧。莫非是那孩子将老卒的尸体又刨了出来?”
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将曾经相依为命的老卒的坟刨了,怎么想都过于离谱了些。
众人围着空坟看了一圈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一个村中老妇恰好路过,见三人凑在此地,打招呼道:“穆女侠!你怎滴来这里了?”
郁母抬头,见是熟人便道:“是张大娘啊,纤纤昨日回来了,这二位是她的朋友,我带他们到处走走。唉,这地方平常还有别人来吗?”
“哦,纤纤回来了!她有朋友了?好事啊,这丫头,也该走出来了。”那位张大娘叹了口气,想来对当年孩子溺水一事她也知晓一二,如此说来,弄错了自己是谁的,应该还是赵辞,或者说是郁纤纤。溺水之后,她又在村内生活了数年,期间她将自己当做赵辞,村内百姓应该都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有此叹息。
“这地方平时谁会来,也就这两天,临县举办集市的百家村忽然不办了,我这不只能改道去县内的银丰村,贵点就贵点吧。哦,穆女侠你也和郁大侠说一声,若是你俩要去赶集,可别去临县了,省得白跑一趟。”
“知道了,谢过张大娘了。”郁母回了一声,随后转头道:“两位,可看出什么来了?”
第二春秋摇了摇头,青书未道:“这木屋古怪,那个真正的赵辞也古怪,春秋,你可记得,镇南侯府陈归尘也与你提到过一个赵辞,其友人又恰与郁纤纤相似。”
“当然记得,可陈归尘认识的那个赵辞应当是同在知春江内的妖物,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夭折的孤儿,应该只是巧合罢了。陈归尘的记忆力,我有些难以相信。”
郁母抬头看了眼天,随后道:“这个时间,纤纤也该醒了,两位是要留下来再看看,还是回去?”
青书未道:“回去吧,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再与纤纤聊聊吧。”
第二春秋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三人说罢便离开了这片木屋的残骸,木屋,空坟依旧,河畔流水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