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想单独聊聊,我已经把所有卫兵都赶走了。”孟昉望向站在门口、眼神中充满敌意的史岩,淡淡地说,“进来坐吧。”
史岩步伐略显沉重地踏入了房间。即便是在这边,孟昉的房间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简朴,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物。
开着电暖气的房间温度并不低,但史岩却感到这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寂。
在椅子上坐定后,史岩开门见山地问道,“孟博士,灭绝计划已经在推行了,您知道吗?”
“你是指不死鸟计划?我当然知道。”孟昉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委员会在不死鸟计划的每一步行动上都会向我通报。我已经多次表明不需要了解这些细节,但他们仍然坚持要这样做。”
不死鸟?说得真好听。
史岩盯着表情淡然的孟昉,心中不禁冷笑连连。
根据季勇红提供的情报,各国军方已经在制定针对人类的灭绝方案,这些方案包括但不仅限于核武器和生化武器。
正如他之前所预料的那样,这些真正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即便在持续三年的雾灾期间,也得到了各国的精心维护与保管,随时处于可投入使用的状态。
只有本国仍在拖延时间,寄希望于找到其他拯救人类的途径。但史岩深知,这样的拖延策略终究无法持久。
孟昉的方案堪称完美,其中的三项关键技术均已被证明切实可行,并已投入到了实际的生产建设中。
原型聚变反应堆点火成功,速度之快令人惊叹。计划的三千个冬眠舱中,已经成功制造出了一千五百个。此外,一个真正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工智能也在实验室中诞生了,它的智能水平远超当前人类拥有的所有AI。
位于北极圈内的那座岛屿上,避难所的建设工作已初步完成,只需等待相关配套设施的安装与入驻,便可立即投入使用。
在登陆火星后,全人类再次团结起来。但这次团结的目的不再是拯救所有人,而是为了消灭绝大多数人,仅保留三千个火种以延续人类文明。
但只有史岩清楚,孟昉在“预知未来”这一点上撒了谎。对方根本不是看到了所谓AI大模型预测结果,而是真正提前知晓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且,从她那有恃无恐的态度来看,未来似乎是不可改变的。
史岩无法确定孟昉说的那些话中有多少是真实的。保不齐根本就没一句真话,全部都是谎言。
至于孟昉这样做的动机,史岩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孟昉自幼缺乏家庭关爱,导致她对他人难以产生正常的情感共鸣。在进入研究所后,她好不容易与助手周子力建立起了深厚的情感联系,结果周子力却在他国的袭击中不幸丧生。
这种刚从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却又被重新推回深渊的经历,无疑会让孟昉原本就不太健康的心理状态变得更加扭曲。
此后,周家夫妇所遭遇的不幸更是加剧了孟昉对人类的憎恨与敌视。当她与探究者AI取得联系后,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双方一拍即合,共同研究出了这个旨在消灭全人类的计划。
季勇红认为这个推测在逻辑上并无太大漏洞,但他始终无法理解的是:一个位于遥远仙女座星系的外星人AI,为何会有灭绝人类的意图?如果它原本并无此意,那么作为高等文明的人工智能,它又是如何被孟昉所说服的?
这个问题同样也让史岩感到困惑,但无论如何,眼下的事实是:孟昉确实带回了一个旨在灭绝人类的计划,并且她通过谎言成功地推动了这项计划实施。
“不死鸟啊……”史岩忍不住哼了一声,目光紧逼着孟昉质问道,“您究竟是打算让人类像不死鸟一样浴火重生,还是想要彻底灭绝全人类?”
“计划的内容已经阐述得很清楚了,每次会议你也都有参加,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孟昉面容平静,对史岩流露出的敌意视而不见,“这本质上是一道电车难题,做出选择的人并非是我。我早就说过,我只是个传声筒而已。”
对于孟昉这种装傻充愣的态度,史岩已经屡见不鲜,于是直接反问道,“之前在食堂第一次遭遇袭击时,您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您根本没有看到什么AI大模型的预测结果,之所以能预知一些事情,是因为您通过某种方式亲眼目睹了未来。”
对于这直球式逼问,孟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我承认过什么吗?你是不是记错了?食堂那次袭击之后,我们可什么都没聊过啊?”
“你……!!!”史岩心中一沉,瞪大了眼睛。他原本以为孟昉至少会进行一些狡辩,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大言不惭,直接否认了他们之前发生过的对话。
史岩身上藏着一个微型录音机,他此次前来,目的就是要引诱孟昉说出实情,并将这段录音提交给委员会。
即便到了现在,委员会内部仍然存在着众多的反对和质疑之声。只要史岩能拿到录音作为证据,不死鸟计划就必然会面临重新评估,甚至有可能被终止。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孟昉竟然连一句多余的狡辩都不愿说,直接否认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仿佛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如此一来,史岩此次前来的目的便彻底落空了。
“......孟博士,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撒谎了?”史岩恨恨地瞪着孟昉,心有不甘地说,“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不管做了什么事,您都会非常干脆地承认。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您有担当,而是您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于事情的结果,您也向来不在意。”
孟昉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没有撒谎啊,我们之间确实没有发生过那些对话,为什么要承认?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一向不屑于说谎。这次也是,我说的都是实话。”
史岩被对方的无耻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自己的头脑一阵发热,看向孟昉的眼神也愈发冰冷,仿佛在看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
“孟博士,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您又何必如此戒备呢?”史岩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军官,根本无力阻止计划的实施。我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真相,就这么简单。”
“真相就是,我们从未在食堂进行过你所描述的对话。”孟昉收敛起笑容,严肃地说道,“你可能记错了,或者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了。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现实解体或现实感丧失。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心理医生。”
见对方不仅矢口否认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还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进行嘲讽,史岩终于忍无可忍,“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孟昉,“孟博士,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而已,请您不要逼我。”
“我逼你什么了?”面对威胁,孟昉依然无动于衷,“没有发生过的事,说破天也是没有。”
史岩感到一股气血直冲头顶,怒意如同汹涌的波涛在脑海中翻滚。他从怀中猛地拔出手枪,枪口直指孟昉的头部。
孟昉微微上挑眼眸,瞥见了那黑洞洞的枪口。然而,她并未显露出丝毫的慌乱,反而苦笑了起来,“真是讽刺,曾经保护过我的人,如今却拿枪对准了我的头。”
“孟博士,这是一把全新的手枪,我可以保证它没有任何故障。而且我已经反复检查过,里面绝对装满了子弹。”史岩冷冷地说道,“你我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不会有什么东西帮您挡枪。只要我扣动扳机,您就必死无疑。”
孟昉抬起头,以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反问道,“是吗?”
“即便是现在,您依然坚信自己不会在今天命丧于此吗?”史岩的食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孟博士,说实话吧。只要您承认那天在食堂我们确实有过那段对话,我会马上离开,然后去自首。”
“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不会承认。”孟昉看着漆黑的枪口,挺直了身子,语气中带着几分真挚,“开枪吧,我真心希望你能杀了我。”
史岩看着满脸从容而又带着一丝期待的孟昉,心里又惊又怒,还有一丝莫名地畏惧。
他原本并未下定决心是否要杀死孟昉,但现在想来,杀掉她,或许真的能阻止不死鸟计划的推行。
众所周知,孟昉在公开场合多次宣称自己不会命丧当下,而多次刺杀行动的失败也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她的这一说法。然而,如果此刻将她除掉,孟昉的死必然会引发人们对她其余言论的警觉。
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下,史岩将枪口对准了孟昉的额头,慢慢地扣下了扳机。
“咔。”
手枪轻响一声,没有正常击发。
什么情况?史岩看着手枪,一时没反应过来。
孟昉脸上那期待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身体无力地瘫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了难以言喻的失望与痛苦。
“咔、咔、咔......”
无论怎样扣动扳机,手枪始终未能正常发射。
道道冷汗从史岩的额头不断滑落,流进了他那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里。
怎么可能!?出发前明明反复检查过了!这是一把全新的手枪,不可能出现故障!!!
史岩卸下弹匣,然后将手枪拆解开来,逐一细致地检查着每一个零部件。
整支手枪崭新如初,仿佛刚从生产线上下来,零件表面泛着微光,史岩甚至能嗅到一丝淡淡的枪油味。
无论他如何仔细地检查,这支手枪都毫无瑕疵,没有问题。
“别急,慢慢来。”孟昉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微笑,鼓励道,“再试一次,说不定就能行了。”
史岩心中惊惧交加,他将手枪重新组好,推上弹匣,再次瞄准了孟昉的头。
孟昉的脸上仍旧挂着那副略带嘲弄的神情。但史岩内心深处隐隐能感觉到,对方的嘲讽并非针对他,而是在嘲笑自己。
“再试一次。”孟昉脸上的嘲讽笑意渐渐转为苦笑,点点头说道,“加油,再试试。”
史岩毫不犹豫地再次扣动了扳机,然而,手枪依旧没能击发。
卸下弹匣,里面少了一颗子弹。史岩第二次将手枪拆开来检查,只见那颗子弹竟然卡在了枪管之中。
原来是哑弹?
史岩愣愣地看着枪管中的子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当然也没带捅条,没办法取出那颗哑弹。
“需要什么工具吗?”孟昉也注意到了有颗子弹卡在枪管里,主动提出帮忙,“是不是要把子弹拿出来?你等一下。”
说着,孟昉起身走向书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她就将一支眉笔递给了史岩,“这个应该能把子弹捅出来吧?你试试看。”
史岩下意识地接过眉笔,尝试着将其捅进枪管,但内心却如一团乱麻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手枪无法正常射击也就罢了,孟昉为何会如此配合自己?她难道就这么想死吗?
按照史岩的推理,孟昉这个企图消灭全人类的恶魔,应该会想要亲眼见证灭绝计划进入实施阶段才对。
然而现在,孟昉却表现得异常积极,忙前忙后,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未能如愿,她的脸上甚至还会露出失望的神情。
哑弹取出来了,史岩第三次将枪口对准孟昉扣动了扳机。
手枪还是没能成功射击。
史岩此刻已感到有些麻木,他轻车熟路地拆开手枪查看枪管。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颗哑弹卡在了里面。
孟昉沉默了,她转过头去,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史岩收起手枪,无力地瘫坐回椅子上。铁一般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已不再打算进行任何徒劳的尝试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孟昉都只是一个相貌清秀、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类。
一颗脑袋,五官正常,两条胳膊两条腿,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可是,为什么就是杀不死她?
史岩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孟昉那白皙柔弱的脖颈上,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悄然萌生:自己现在直接走过去把她掐死,不就行了?
孟昉似乎察觉到了史岩那充满杀意的危险目光,也猜到了他心中的念头,缓缓开口说道,“如果你还打算杀我,我建议你拿着工具,哪怕只是一块石头也行,但千万不要徒手尝试,这是为了你好。”
这番话瞬间打消了史岩的念头,他很快便明白了孟昉的警告或者说是劝告背后的含义。
假若孟昉真的死期未至,那么任何伤害她的行为都会在一系列巧合中化为无形。如果真去掐她的脖子,最后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面对那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无形命运,史岩感觉自己有力使不出,甚至产生了一丝畏缩。他无力地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有什么神在保佑你,或者是命运?我......我也不知道了......”
“当然不存在什么神或者命运,那都是封建迷信。”孟昉严肃地说道,“历史的发展自有其轨迹,任谁都无法改变。”
史岩满怀恨意地瞪视着孟昉,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无法改变,那您为什么要把我带到安德,让我卷入这一切?孟博士,我从来没发现您有这样的恶趣味,以折磨他人为乐。我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抱歉,但这并非出于我的恶趣味。”孟昉微微欠身,诚恳地道歉并解释道,“你注定要经历这一切。即使我不带你来安德,你也会以其他方式出现在这里。到时候,与其让你憎恨他人,不如恨我吧。反正我树敌已经够多了,债多了不愁。”
“呵呵呵……”史岩无奈地苦笑起来,随后认真地询问道,“孟博士,根据那个AI大模型的预测,我最终的结局会如何?”
孟昉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史岩十分熟悉的神情——悲悯、惭愧,还夹杂着一丝无助。
这正是孟昉从长达四个月的沉睡中醒来后,第一眼看到自己时所流露出的复杂情感。
看到对方如此神态,史岩心中涌起了强烈的焦躁与不安,“孟博士,您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您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吗?”
“我知道。但真的很抱歉,我不能说。”孟昉用力咬咬嘴唇,又摇了摇头,“以后,你会明白的。”
“不说就不说!”史岩站起身准备走人。孟昉给他的感觉愈发诡异,两人单独待在一起时自己甚至都觉得有些害怕。
在即将推门而出的那一刻,史岩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回头补充道,“季所长的病情已经严重恶化,可他却坚持要回研究所,不愿意留在安德养病。念在曾经是同事的份上,您明天去送送他吧,说不定这是你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孟昉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屋子里飘了过来,“我知道,而且我也要回研究所。史岩,你要跟着一起回去。”
在这段时间经历了一连串重磅消息的冲击后,史岩对于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已经难以感到惊讶,所以只是平淡地反问道,“为什么要回去?”
“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只能你来完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