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宫临湖而建,楼高三层,雕廊画壁,底下风景秀丽,小柳垂枝。夜里殿门不关,月光从窗台洒落,静谧幽凉;早上起来空气湿润而清新,小鸟儿停驻在廊沿唧唧欢唱,一不小心还以为回到旧时无忧光景。
“唔……”芜姜伸了个懒腰,在柔软的蚕丝被中醒来。也不知是近日没了萧孑的“骚扰”,还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踏实与放松,夜里总是睡得特别沉,人也变得慵懒了。
她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等候的婢女,婢女们端着洗漱的盆子与新鲜的衣裳鱼贯而入。一个个着粉衣绿裙,扎双丫髻,画眉点唇,你来我往间就如同一幅会动的仕女画。
芜姜揉了揉肩膀站起来,胸有点胀,早起的时候尤其。才刚前月做的小兜,现在就已经绷得满满的了。倘若是被萧孑看见,一定又要缠着自己弄个没消停。
想到萧孑,心里不禁又有些空怅然。自从被太子哥哥接回来,好几天都没见到他人影了,他也不懂进府来看看自己。生得那般好看又招小姑娘,谁晓得镇日在外头干什么呢,想想就叫人不放心。
“宫主醒来了,奴婢伺候你更衣。”婢女笑盈盈走过来,手如柔荑,往芜姜胸前揩去。
芜姜脸一红,到底才十五岁的年纪,除了被萧孑一个人看过,平日连阿娘也是躲着的。怕里面天然娇媚的风景被人看见,连忙说:“不用姐姐,我自己来就好了。”
别雁坡骑马放羊八九载,她已经不习惯被人伺候了。不像从前,还是个小公主的时候,看一页书,看完了轻轻咳一声,宫女便帮着翻下一页;洗个脸也是,先要用勺子舀一点儿盆里的水,几次试好了水温,方才能够端给她。那时一切都觉得自然而然。
自己去屏风后换了一袭裙装出来,坐在梳妆台前容婢女梳头。
烟粉色的齐胸襦裙,衫子是宽袖的提花淡紫绢丝面料,轻薄而飘逸,将少女樰白的香肩与娇俏的曲线玲珑勾勒。
婢女给她梳了个垂鬟分肖髻,乌亮的发尾在篦齿间滑过,柔顺且泛着淡香。婢女爱羡地说:“小宫主生得真好看。这个栖凤宫建了得有五六年,从来没有女人进来住过,你是第一个。”
府邸里的仆婢并不晓得杨衍从前的身份,芜姜便从不在人前叫他“太子哥哥”。杨衍亦只吩咐下人们唤她“小宫主”,只道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
见窗外凉风习习,天气甚好,芜姜不由问:“我哥哥现在哪儿?”
“在甘泉楼上等候宫主过去呢,说是今日准备带宫主去他的小南苑赏鸟儿。”婢女在她的鬓间轻轻插了枝樱花小簪。
芜姜便喝了两碗粥去了。那粥里有酸酸甜甜的葡萄干,她一口气吃了两碗,竟还有些意味犹尽。从大漠的军营里乍然回到宫廷似的香闺中,只觉绷紧的筋骨都舒懒了,胃口竟也是好得不行。
甘泉楼上清风徐徐,弥散着一股道不出的甘涩药香。
杨衍正半倚在小榻上,由伍叔处理着腿上的旧伤。那十七岁少年时一条小腿被鳄鱼生生咬断的剧痛依稀在目,伤口上残留的牙毒沿血液渗透,原本一条性命已是无救,是薛师伯花重金请来避世多年的妙老神医,才堪堪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又找鲁班派当家掌门给他做了这条义肢,使他看上去得以如同健全之身。
只是每日清晨与晚间都要用药草清洗旧伤口,以免久了肌骨退化。
好在也只是膝盖骨以下。
芜姜站在那里看着,眼中掩不住震惊与心痛。
杨衍发现了,作泰然状笑道:“正准备随后去找你,自己就跑来了。这样的场面,只怕让你看了不适。”
二十六岁的他,已把少年时的意气飞扬敛藏,现下目中幽清沉淀,是一个冷隽的成年男子。只是那笑容,依旧对自己满是宠溺。
“并无不适。”芜姜走到杨衍的身边,学伍叔的样子,蹲下来帮他施药。问道:“哥哥年岁已至,为何阁中依旧没有一个嫂嫂?”
她的手绵软而舒服,杨衍从来没有触碰过这种女儿家的柔软,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睇着芜姜轻颤的眼睫儿:“国之覆灭,血海深仇未报,不敢有儿女情长的心思。薛师伯叫我观望十年,十年内即便那姓萧的小子不反,我也羽翼丰满了……这十年,我便一个人一直等待着。”
芜姜想起萧孑,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他打战可厉害了。癸祝忘恩负义,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哥哥且等着,到时一定叫他提着癸祝的人头来见你!”
他他他,这般信任与倚重。傻丫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坏小子,到底是哪儿哄得了你的心。
杨衍勾唇笑笑:“他是他,我是我,他再与癸祝斗,终究骨子里淌的还是梁人的血。得天下是他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的只是大梁的覆灭。各图所谋,不需要他拿谁的人头来见我。”
芜姜本来还想替萧孑在哥哥面前讲两句好话,顿时一骨碌又吞回去了。
其实刚知道萧孑骗了自己身份的时候,她也是气得快要绝望了,恨不得他就站在自己的跟前,然后她便扑过去撕他咬他,把他撕成碎片。
一想起自己还收留他那么久,还与他藏在草丛里偷偷亲-嘴儿,就觉得哪里哪里都脏得不行,把嘴唇都擦破了。但是后来他被自己谋杀未遂,为了她而弃军叛国,大半夜被她气得带兵出走、第二天又好脾气地回来找她,帮她把母妃的棺木运存、安葬,她却又渐渐矛盾起来,纠结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步步陷进了他给的柔情里。那柔情能叫人死呢,芜姜估计再也无法喜欢上别的男人了。
算了算了,太子哥哥这么不接纳他,还是叫他自求多福吧。
芜姜抿了抿唇,忽然想起自己做的茉莉花糕,便晃了晃手上的食盒:“哥哥说得是。哦,对了,我做了盒糕点给你,你尝尝。”
一边说,一边把盒子打开。
松针编织的草垫上铺着六七枚脂玉般的方块小糕,玲珑剔透,做得精巧极了,始一掀开盖子便一股芬香扑鼻。
杨衍很是讶异,问芜姜:“这是你做的?”
“嗯,”芜姜点了下头,取一枚给他,又递了一枚予伍叔:“夏食茉莉花糕可清润解暑,小时候母妃就常做给我们吃。我会做的还有很多,哥哥几时想吃什么,派人告诉我一声就好。”
“那小子倒是挺有口福。”杨衍含一枚入口,软糯适宜,入口即化,不由轻叹。
芜姜应道:“我没做给他吃。除了耶娘,这还是头一次做给皇兄吃。”
杨衍正兀自听得欣慰,却又闻芜姜接着一句:“他一点活儿都舍不得叫我干,镇日恨不得把我关在屋子里养猪,有时候我可烦他了。”
那不自知的娇嗔语气,只叫杨衍心底一股道不清的醋意顿时又浮了上来。杨衍微启薄唇:“他平日里还与你做些什么?……凤仪可有喜欢他吗?”
呃,做些什么呢……
那个坏家伙,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带兵打仗上,不打仗的时候就处理军务,军务处理完了也不肯好好休息,一点儿的时间都要用来折腾自己。就喜欢和自己做那个事。
但芜姜可怎么说得出口呢。太子哥哥那么不待见他,要是被哥哥知道自己已经和他那个了,不知道会被怎么看呢。正踌躇着怎么回答,只见一名男仆从楼梯上踅进来,似是有话要说,顿时舒了口气。
杨衍问他:“何事?”
仆从揖了一揖:“禀阁主,貂……貂将军在湖边等候,说有要事欲与阁主相商。”
那个桀骜不驯的萧阎王,当日在凤凰阁驿站里,若非被芜姜拧了一把胳膊,生生推出雅间,只怕根本不容许自己把她带走,更或是要对自己拔剑相向。后来倒是几天不见消息了,今日又忽然跑来做甚么?
杨衍扫兴地蹙起眉头:“商议甚么?我城与路随时都容他过,他过去便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事?”
仆从睇了芜姜一眼,声音低下来:“说是病了,想在走之前见宫主一面。还给宫主送了些东西……一个抱枕,说宫主夜里习惯搂着人睡,如今一个人睡怕半夜不习惯,特地给宫主置了个长枕儿抱着。还带了些干果,宫主近日喜好小零嘴儿,怕几时想吃了他又不在,便一气买了许多盒进来。”
他的声音嘤嗡嘤嗡的,芜姜听得脸也臊红臊红的。
就说全天下再没有比萧孑更坏的人了,他怎么可能安分呢,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提醒着太子哥哥,自己连晚上都和他在一起,已经成了他的女人了。
杨衍生着一双瑞凤眼,闻言若有似无地扫过芜姜:“凤仪,他说的是这样吗?”
芜姜简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口气兀地决绝起来:“他那人可坏了,哥哥休要听他胡言,一定又是想见我,故意装病呢。”对仆从道:“那你叫他把东西放着,让他回去好了。”
仆从犹豫:“还给阁主也带了一份礼物。”
呵,那天还险些与自己拔剑相向,今次倒送起礼物来了。
想到萧孑必然已与芜姜行过之事,杨衍雅隽的面庞上都是冷意。芜姜在他的心里纯得就如同一张帛纸……那个小子,他比她大了九岁。他十三岁浴血沙场之时,她才是个娓娓踱步的四岁小女童。他下得去手?
杨衍压着嗓音:“什么礼物?”
阁主从来清幽和气,几时有过这样的阴冷。仆从躬着身子,略有些慌乱:“说是寻到一方战国时薛公所用的墨玉棋盘,晓得阁主喜欢博弈,特地化了几天功夫找了送来。”
薛公好弈,所用之棋盘皆为世间灵气之物,棋道中人得之,除非情非得已,皆舍不得出手。几天之内他能化得来,除了用那财迷老头留给他的万贯家产,还能用甚么?
杨衍微扯唇角,看向芜姜:“凤仪想见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