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似乎比之前下的更大了些,风也更大了些,这会直吹的廊下的灯笼来回晃动。程弈抬头看着父亲,有些诧异,他预料到了父亲会训斥自己,会责骂自己,但没想到他今晚突然有些一反常态。
他一贯只觉得父亲对待自己严厉,甚少见到他今晚这般竟主动要去解释自己心中一个长久以来的疑惑。
程弈看着眼前两鬓已开始有几丝白发的父亲,刚才涌上心头的一些话瞬间又被压了回去说不出来,他看着文远侯只轻轻唤了声。
“父亲…”
“你还记得你12岁那年,为父带你回老家去参加你三叔的葬礼吗?”
“自然记得。当时三叔好像是在调任江州城知府的路上,过江时突然遇到了大风,导致他的船翻了,我三叔不慎落水…”
听到程弈的话,文远侯抬头看到外面的风雨骤急,突然感伤落寞,直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慢慢放下杯子,说道。
“说到底,是我害死了你三叔…”
程弈一脸不解,他看着父亲,问道。
“父亲,这是何意?我三叔的死不是那晚的天灾吗?怎么会是父亲害了他?”
文远侯突然叹了口气,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片刻后,他继续说道。
“我与你林伯伯曾是年少好友,我们之间的情谊大概就像你与林家二郎一样,甚至比你们还要更亲厚些。我俩曾一起读书求学,一路跟随辅佐先帝鞍前马后几十年。有件事你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年我还曾有意想与你林伯伯结为儿女亲家,想将你长姐舜华嫁给林家大郎的,只是不巧,后来先帝竟赐婚宋相家的琬琰郡主于林家大郎,此事便作罢了。”
“这事我倒还从未听父亲说起。可也真是造化弄人,否则我也会有个像林颂哥哥那般冠绝京都惹人艳羡的姐夫了…”
“再后来便是忠肃公他们父子在西南意外坠崖出事了,当时先帝突然病重,情况不妙,我们几个与先帝一向甚是亲厚的几位老臣被连夜叫到宫中,我只记得,当时先帝已经病重的说不出话了,当时先皇后已经过世了,后宫众人也只有玉贵妃一直陪在他身边,中书令方大人和宋相主持大局,当大家都在私下议论关心紫原令时,陛下只用一种像是带着托付的眼神看着我…那一刻我便明白,原来那藏有继位诏书的紫原令,他早就交给了你林伯伯…我那几天一直期待着你林伯伯可以在接到先帝病重的消息后,尽快赶回京都持紫原令主持大局,却不承想,就在先帝驾崩七日后,我却接到了你林伯伯在西南马车意外坠崖的消息…”
“难道父亲这些年从来没有怀疑过忠肃公意外坠崖这件事吗?”
“我当然怀疑过。正是因为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才让我一直心里产生怀疑。当时先帝身体虽然因年轻时的一些病根导致旧疾复发,但那几年一直是玉贵妃近身伺候,玉贵妃可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他虽服汤药,但身体却是一直都在保养的,每次进宫,我也感觉他的精神恢复的不错,可是就在你林伯伯奉命查访西南的那段时间,他突然重病不起,后来先帝驾崩后,我曾秘密去调查过那段时间太医署的用药看诊记录,却发现那段时间的记载档案丢失了。而你林伯伯之死,在他离世后,我一直在私下调查,但就像很多痕迹像是被人一夜涂抹掉了一样,随着新帝登基,朝臣也更换了不少,大概是有人发现了我好像一直在秘密查当年之事,便给了发来了一封警告信,我当时不以为然,直到你三叔坠江而死,我又收到了第二封警告信,我才明白,你三叔坠江并不是意外,是有人在他的船上提前动了手脚,就是为了让我相信那些警告不是在开玩笑…”
“所以,这些年,父亲才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三叔。”
文远侯悲伤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一饮而尽了杯中酒。
“也确实是为父当时真的感到有些害怕了,我实在不敢再拿程氏一族的安危做赌注来冒险,于是我便停止了追查那些事,这些年其实你埋怨为父也没错…”
“可父亲还是一直记挂着林府的,不是吗?你虽然不再和林府来往,但却对我同林阔的来往视而不见,还有那些隔三差五送过去的药材,虽然都是母亲交给我,但我知道其实都是你让母亲那样做的,如今想来,父亲,你还是记挂着忠肃公府记挂着林伯伯一家的,不是吗?”
文远侯没有说话,突然一阵冷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吹了进来,吹动起了梁下的纱帐,程弈起身走向窗台,把窗户关上后,又回到了桌前坐下,他给父亲又倒了杯酒,程弈看着父亲一脸认真的说道。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和父亲曾都是对这南周国有着一身济世抱负,也都是为这南周国安定四方立下功劳的人…可父亲,如今你好好看看,自先帝驾崩后,不过才十年,这南周国已然一副社稷衰朽江山不稳,灾荒四起民不聊生的模样,君王不慧,内忧外患,亲近小人,坑杀贤臣,曾经的老臣要么心灰意冷要么消极避世,当下的宠臣要么中饱私囊要么狼子野心,如此下去,真是怕我们南周国几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之一旦了…父亲当真愿意看到这副情景吗?又当真对得起先帝的嘱托吗?”
“这当然不是我所期待的天下!是我一直愧对了先帝的嘱托,可我又能怎么办?为父终究不过只有一方公侯,我是没有这个能力实力与他们抗衡的,这十年来,我只能多方周旋,忍气吞声,屈于他们的淫威之下,靠着他们恩赏的那点倚重来保住我们程氏一族上下百余口的性命罢了,为父又能怎么办?我又何尝不知,我所能做的对抗不过只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罢了,终究都是无用的!所以正则,我一直都不想让你去蹚这趟浑水就是为了保全你啊。为父只想你能好好的活着,孩子,你能体会为父的这番良苦用心吗?”
程弈看到文远侯看向自己时这一脸无奈辛酸的神情,这些年,他从来还没有听到父亲说出这样一番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话。大概这一刻,程弈开始去理解父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
曾经他一直以为他的父亲这些年不过也和这京都高门之中的诸多公侯一样,只擅长审时度势,揣测圣意,做了很多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之事,这些年他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变了,变得不再像小时候他眼中的那般有勇有谋光明磊落。
说到底,还是他这做儿子的从来都没有好好去理解体会父亲的这份不易辛酸。起码曾在很多他看不到的时候,他的父亲却一直在为程氏一族的前程而默默付出,也一路护着程弈任性妄为有了这十年来的安稳人生。
文远侯只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严肃认真的看着程弈,问道。
“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了。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件事一直很想确定,正则,我且问你,那块藏有传位诏书的紫原令是不是就在林家二郎的手里?”
程弈如今听到父亲竟也打听起了那紫原令的下落,他突然有些警觉的抬头看着父亲,认真回答道。
“我没见过紫原令,也没听林阔提起过,这些年宫里总有人找各种理由盯着忠肃公府,不都是为了那块紫原令的下落吗?他们既然都没有找到,我想这紫原令怕是已随着林伯伯意外身死也消失了吧。”
文远侯看到程弈这番说辞似乎是对自己起了防备,他突然笑了笑,有些欣慰的看着程弈,说道。
“不愧是我程渊的儿子,如今竟也学会对父亲起了防备之心了……这样很好,你若能时刻保持这种警觉,我想等你离了这京都,在外面,为父也能放心了。”
听到父亲对自己说出了这番有些赞赏的言语,程弈突然眼中放光,看着父亲,急忙问道。
“离了京都?父亲的意思…是许我离开京都了?”
文远侯看着他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笑了笑,看着程弈,轻轻点了点头。程弈突然开心笑了出来,又急忙给父亲倒了杯酒,说道。
“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定不会给父亲惹麻烦的。”
“不会惹麻烦?怎么可能不惹麻烦?难道你不知道你们想干的事,将是那天塌地陷之事吗?”
“可是父亲,一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如果每个人都放任这南周国的天下社稷腐朽,江山易主,那我们南周国的未来还有什么指望?如今西越东陵对我们南周边境亦是虎视眈眈,意欲重燃战火,当年西南军大败,如今我们南周国的十几座城池一片疆土还在那西越国端王的手里…纵然这条路很难很艰险,亭松他都愿意去走,这些年他心中所牵挂的事早已不仅仅为先忠肃公当年之死沉冤得雪了,他还要完成林伯伯对他的嘱托,把这南周国的江山交到真正值得的那个人手中,正是因为他所谋之事亦是我之向往,这也是我愿意追随他的原因”
“正则,这条路会很难会很险,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父亲,正则虽九死其犹未悔。”
文远侯看着他一脸坚定,只慢慢起身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
“你想去做便去吧…”
“父亲放心,若是此事不成,儿子定然会提前做好准备,不让他牵扯到程家…”
“怎么可能不牵扯到程家,你只要是程家的子孙,便永远都是和程氏一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你还不懂吗?等哪日这南周国的天塌下来…放心,到那时父亲自会和你一起担着,所以,孩子别怕…”
程弈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要和自己一起担着的话,这一刻他心中那块压了好几年的石头像是瞬间消失了一般,他只感觉到一阵从没有过的轻松。程弈瞬间落下泪来,突然一时有些哽咽,只唤了句。
“父亲…”
文远侯看着程弈笑了笑,又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慢慢起身往门口走去了。文远侯打开房门,看着外面的风雨比刚才的要小了许多,他背对着程弈,轻声嘱咐道。
“待这雨停了你再走吧,已快入深秋了,黎州一向湿冷,我让你母亲给你准备了两件厚衣服,已经都给你放在后院的马背上了,你照顾好自己吧,还有要记住,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程弈此刻才明白,原来他这口是心非的父亲早就想通了要许自己离京,所以他今晚准备了一些自己爱吃的饭菜,又和自己说了这些掏心窝的话…看着父亲准备离开,程弈急忙起身,说道。
“父亲,此次离京,儿子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只是还有一件事还需要解决……”
“你是想说孟家的婚事?”
“正是,我既对孟家姑娘无意,此事再拖着也是耽误了人家,所以孟家那边,还是麻烦父亲帮我妥善回应下吧。”
文远侯转过身来看着程弈没有说话,虽然脸上有些不悦,但他还是冲着程弈,轻轻点了点头。
程弈看着父亲释怀的开心笑了起来,突然想着安慰下父亲,急忙说道。
“父亲放心,儿子若是某天遇到了自己心悦的姑娘,定然会告知父亲的…”
看着程弈又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文远侯突然一脸嫌弃的转身拂然而去,一边冷冷说道。
“你爱娶不娶,老子懒得管你。”
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程弈站在原地开心笑了好久。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的雨才停了下来,程弈便直接拿上行李和自己的剑,赶在京都宫门关闭之前,趁着天黑离开京都往安州的方向一路骑马扬长而去了。
就在程弈离开京都之后没几天,南周国的文德殿中,陛下因为惠然郡主前往东陵国和亲的事正在当场发火,大殿之上群臣议论纷纷。
只见滕昊大将军身着铁甲一脸威仪的拿着剑站在一旁,一位身着紫色锦袍的大臣正站在中间,向台上正在一腔怒火的陛下说道。
“陛下,这次惠然郡主在东陵国发生的事,显然是他们东陵国没有和亲的诚意,看样子他们是想与我南周国重燃战火,还请陛下早日决断出兵东陵,洗雪南周之耻…”
“朱大人慎言,这出兵东陵的话岂是随便说说的?你莫不是想怂恿陛下重燃这两国战火?”
“就是…就是…刘大人说的有道理…”
“我觉得朱大人说的在理…”
另一名紫衣锦袍的大臣站出来驳斥着朱大人,其他一些官员也在下面小声附和着发表自己的看法,大殿之上一时议论纷纷,好不热闹。陛下在台上来回走动着,看着下面一群大人争吵不休,突然感到有些烦躁,拍了拍桌子,冲着下面嚷道。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下去,都下去…”
“陛下,此事还需早做决断呢…”
“下去,都下去…”
众大臣有的摇摇头离开了,有的三五成群边往外走边议论着。走出了文德殿,宋裕和两位大人正在廊下道别,刚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却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了自己一声,宋裕转头,却看到是文远侯。
只见文远侯笑着朝他行了行礼,又四处小心打量了下这来来往往的大臣,说道。
“听说宋相前几日身体抱恙,如今看来,似乎是好些了。”
宋裕多年了解文远侯这人行事最是小心谨慎,他一脸笑意的也朝文远侯回了回礼,说道。
“多谢侯爷关怀挂念,老夫这把身子骨时不时就要倒一下,老毛病啦…”
“那宋大人可要好好保养身体啊,这南周国还指望着您出力呢。”
“呵呵…侯爷过誉了,宋某我怎敢当此重任呢?如今我南周朝堂有诸位精明强干的大人为陛下解忧,宋某不过是忝居高位混张老臣的脸面在陛下面前讨口饭吃罢了…”
文远侯看着宋裕一如往常谦逊和气的样子,随后两人一起慢慢走下台阶,文远侯看着前方三三两两的身影,轻声问道。
“今日朝堂之事,宋相怎么看?”
“侯爷怎么看?”
文远侯见宋裕又将问题踢给了自己,轻轻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精明老成的宋裕,继续说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啊,怕是这件事背后又有人要渔翁得利了,宋相以为如何?”
“哎,何人要渔翁得利我尚且不知,只知这次险些差点就害了我家令仪了,我只有她这一个闺女,她娘又去的早,这些年我是像照料一朵花一般,看着她长大,要是她出了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的,岂不是真要了我这当爹的老命了?最近我没什么其他的事,就一门心思想着给她议亲了…”
“只可惜这次委实是害惨了那祁三姑娘,当时祁尚书请命,主动送自己女儿去和亲,这祁府赚了个惠然郡主的封号,也算是羡煞了京都众人,只可惜去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姑娘,回来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听说那祁尚书这几日已在府上因为过度伤心一度卧床不起了。只是人死不能复生,陛下已派人代自己到祁府安慰一番,也许了皇室郡主的礼仪厚葬,也算是对祁大人多些安慰吧。”
“哼…还不是他这当爹的把自己闺女给害了?只把自己闺女往火坑里推,去换那荣华富贵,殊不知,这世间的荣华富贵多是藏着刀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