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林阔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关于乱臣贼子的新颖看法,他没有说话,深情款款的看着她,云江月羞涩之余拈花一笑,主动走上前抱住了他。
这一刻,她仿佛要将自己的那颗心都寄托在他身上,她轻轻伏在他那温暖的肩上,突然落下泪来,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公子,这局你不可以输,你要赢,一定要赢!这十年来,我只有一个执念,便是要找到那害我叶家满门的凶手,哪怕是在我无数次的梦中,我都恨不得要亲手杀了他们,来告慰那些在平月关已游荡十年不得安息的数万亡灵…但后来阿月遇到了公子那么好的人,我渐渐明白,或许对我而言,去杀一人或者十人百人都很容易,但我要想真正去释怀那份埋藏内心多年的仇恨,便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我要为那平月关数万亡灵平反昭雪,我要彻底洗刷他们身上背负的通敌叛国的罪名,我要名正言顺拿到陛下那封明旨御批晓谕全境的平反诏书…所以公子,这场棋局,你不可以输,因为只有你能帮我达成这个心愿…公子,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一定要赢…”
林阔感受到云江月那颗寒霜覆盖的心此刻正在自己怀中鲜活的跳动着,感受到她那满腔藏匿了十年的执着倔强和孤独委屈弥漫开来。
他的双眼变得更加明亮闪烁,他温柔轻轻抱紧了她,想尽可能的再多给她些温暖。
“好,我答应阿月,这场棋局,我会活着,我会赢,我不会输。”
“公子既答应了,那就是这天地也都听见了,便是要当真作数的,不许骗我。”
“不骗你,以前从未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我这一辈子都不骗你。”
云江月慢慢松开了环抱他的双手,她的脸颊如同那沾着朝露的花朵,林阔温柔用手抚着她的泪痕,他看着她,她真的好美…
他明明在努力克制却又有些像中了魔似的,总想试图再往前靠近一些…
正当林阔鼻尖的优美弧线快要触碰到云江月时,突然石门处闪现了一个身影。
寒寻拿着剑在门口突然撞见这个场景,他看到他家公子的脸就快要碰到主令大人了,一脸极度吃惊之下,急忙背过身去,又闭上眼睛拍了下额头,有些尴尬吞吞吐吐。
“那个…公子…有个事…那个谢胡子…他想来见见你们,说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很当紧的事,想来给你们汇报…那个什么…如果公子现在不方便的话,我让他晚会再过来也行…我想他一定不着急的…不着急的…”
云江月瞬间红了脸,急忙转过身去,走到那些军械面前,悄悄吐了一口气,抿了下嘴唇,佯装检查那些刀剑来掩饰这突然袭来的难为情…
林阔醒了醒神,他抬头看着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云江月,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的坏笑。他低头轻轻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袖,看着寒寻,如往常般平静说道。
“请他过来吧。”
“是,公子。”
寒寻听到身后传来了林阔的声音,突然就像一道闪电般快速从门前消失了…
林阔看到他这副恨不得立刻想找个地缝钻下去的光景,摇了摇头,偷笑了出来。
谢胡子摸着自己受伤包扎的腹部,慢慢走了进来,他看着云江月和林阔,说道。
“主令大人,公子,我刚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或许会很重要…”
“不着急,你先坐下来,慢慢说。”
“是,是这样…那天我被他们抓住之前,我曾在暗处看到,那天这山洞中有个穿黑衣斗篷的男人,掩盖之下,只能看到他下半张脸,将军看起来对他很是恭敬顺从,他让所有将士把守在外,将军陪他进入这石室…大概他们进去了一个时辰才出来,那黑衣男人离开后,我正准备探探这石室,不巧中了这洞中的机关,就被他们给抓了…”
云江月听到他说起了这个黑衣斗篷的男人,看了林阔一眼,急忙问道。
“那个黑衣男人可是手上戴着个翠玉扳指?”
“对,对,正是。我一眼就看出那翠玉扳指不像俗物,想来也是价值连城,主令怎么知道?莫非大人知道他是谁?”
林阔云江月无声对视之下,瞬间明了。看来此间石室之中怕是另有玄机。
“还有我之前打量过附近山脉走势,总感觉好像哪里有些奇怪…”
“你都发现了什么?”
“这附近山谷虽有瀑布悬崖,但整体地势其实颇为平坦开阔,可四周却没有明显车马通行的痕迹…可若在山洞之中走上一圈,却总觉得空间布局上有些别扭…若他们这群人真的已在这里驻扎半年之久,如此多人的衣食住行,还有那日常水米供应,他们又是怎样保障的呢?且此处距离方岭镇和黎州城都不算近,就是只靠走路,怕也要走上好几天呢…”
林阔打量了下四周,他觉得谢胡子的这番怀疑倒是颇为合情合理。
“谢胡子,难道你是怀疑这山洞之中还藏着其他的密阁暗道?”
“嘿嘿…公子…这也只是小人一些拙见和猜测而已…不准的…不准的…”
云江月看着谢胡子突然谦虚了起来,让她瞬间产生了些怀疑,她看着正坐在那里尴尬微笑的谢胡子,偷笑了下,打趣问道。
“谢胡子,我想知道,你在进飞鹰帮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看到云江月正仔细盯着自己,他眼神开始有些尴尬躲闪,慢慢解释说道。
“我就是个跟着人家一个戏班,到处走江湖卖艺的,帮人家在后面出出苦力,搬搬行李,看个场子啥的。主要后来一直在那戏班,也没挣到什么钱,就跟人一起进了飞鹰帮想混口饭吃…主令大人…我这说的可都是实话…”
云江月似乎已然在他刚才那四处游离躲闪的神色中看穿了他,她环顾了四周,努力憋笑,片刻后叹了口气,故作严肃的说道。
“哎…谢胡子,我现在真的不太敢随意带你进九幽山庄了…”
“主令大人,可别啊,咱们之前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我谢胡子可是很有诚意的,我会将我收集的那些情报信息,全都汇报给上官庄主的啊…”
“哎,我主要是担心啊…这万一带你进了山庄,我们那历任庄主的英魂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谢胡子瞬间听出了云江月话中的言外之意,他突然尴尬的笑了笑,摸了摸鼻子,抬头看着云江月正用一种有些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似乎在等着自己主动说点什么。
谢胡子突然开始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想了想,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的说道。
“主令大人,算了,我就实话实说了,进飞鹰帮之前,我就是个盗墓的。”
“行,这次还算你老实。”
听到云江月的话,林阔也有些吃惊的看着谢胡子,谁能想到他竟是个盗墓贼。
林阔细想之下,怪不得他对这附近山谷地势空间格局如此有见地,还有之前,在那阴冷昏暗的地牢之中,他仅凭石墙之外的蛛丝马迹,竟有办法找到水喝,果然还是术业有专攻啊。
“哎…主令大人,我就全招了吧。我这个人没啥本事,这些年就四处溜达着盗墓,我以前是不留胡子的,这不是前几年被官府通缉,不得已才留了胡子伪装下容貌,混进了飞鹰帮…”
“前段时间,我可听闻那飞鹰帮几任帮主的坟墓在后山被盗了…屠大帮主一怒之下,可是发出了江湖悬赏令要追杀这盗墓之人,还放出话来说是死活不论…所以,谢胡子,我想你根本就不是因为这次任务失败才想去投靠九幽山庄,你是估摸着自己行踪即将败露,害怕会死在飞鹰帮手里,才想赶快躲进九幽山庄寻求庇护吧…可我若许了你进九幽山庄,岂不是给山庄带来了麻烦?”
谢胡子发现自己的目的已全然被云江月看透,他开始惴惴不安心慌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若是投靠九幽山庄这条路也被堵死,他怕是以后在这南周江湖真的没有活路了…
云江月看着他这副低头思索,额头冒汗,浑身紧张的模样,他可当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大俗人。
云江月突然计上心来,笑着说道。
“这样吧,谢胡子,你过往都干了什么事,我也不会去追究,毕竟你也替我挡了一刀。如果你能再办成一件事,九幽山庄便看在你立功的份上,许你一些庇佑,如何?”
听到云江月的话,谢胡子突然两眼放光,像是看到了新的希望,他急忙说道。
“主令大人有何要求,请吩咐,我谢胡子一定尽力而为!”
“你先凭借你的那点本事,尽快帮我找出藏在这山洞之中的暗阁密道,若是做得好,自然算得上大功一件。”
“好,我自会尽力。”
乌鸢从一间石室里给谢胡子找来了一张山洞的空间分布图,只见他认真在这山洞之中观察研究了半天。
他发现山洞之中四周石墙之上机关的分布像是很有规律,按照他的意思,乌鸢叫来了几名杀手,帮他一起转动了部分机关,片刻后,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竟看到这间石室中间的几块地板被慢慢打开了…
与此同时,这伸向地下的一条幽长暗道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真是没想到,诚如谢胡子所言,在这山洞之下竟还真的藏着一处暗阁!
云江月看着旁边满头大汗的谢胡子,笑着夸赞说道。
“谢胡子,做得好!我自会记你一功。”
得到云江月对自己的肯定,仿佛是把正在人间地狱之间游离的自己给救了回来,谢胡子擦了擦汗,他总算可以好好松口气了。
“乌鸢,你留一部分人在这上面守着,其他人跟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是,主令,我马上去安排。”
谢胡子和寒寻乌鸢他们几个走在前面,众人也都纷纷点燃了火折子,慢慢开始走在了这处幽长暗道中。
突然一阵风吹过,墙上的一排火烛瞬间都被点亮,走在前面的乌鸢和寒寻瞬间提高了警惕,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
谢胡子根据以往他盗墓的经验,快速飞出了几块数寸之长的白色木头,随之他们化作一团粉末四散开来,片刻后发现并无任何响动,他们这才放心继续往前走去。
大概往前行了半炷香的功夫,他们来到一处颇为空旷宽敞的平地,随着周围墙上的烛火被点亮,十几个巨大的木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林阔看了云江月一眼,急忙走上前去,寒寻利落的掀开了其中的一个木箱…
众人惊愕,四周寂静无声…
只见木箱之中,摆满了一个个由白色绫罗缝制的半丈布袋,那里面都装满了金银…它们被整齐有序的摆放在了木箱之中,一层又一层,一排又一排,布袋之间皆用一根坚固的丝线连接着…
原来这就是,半年前那满桑村的打更老伯,夜晚喝酒时看到的那些在水里跳动的金鱼银鱼了!
此刻林阔已完全明白了半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
那晚装满金银的几十个大木箱从静空寺的暗道水池之中一路顺流而下,随后那些遭到水中坚石撞击散开的木箱,掉落出了这些被连在一起的满载金银的白绫布袋,它们迎着皎洁的月光,散发出朦胧的黄白之色,在那湍急水流的一路冲击之下,顺着悬崖瀑布欢快奔流而下…
而早已等候在悬崖之下固定位置的那艘大船,在夜色掩护之下,对它们进行打捞,装载,封箱,转移…
郭富果然就是利用那湍急的水流和悬崖的高低地势,将这笔贪墨巨额军饷通过静空寺的水池暗道直接运往了这里!
林阔惊叹之余,不由发自内心佩服这位富先生的聪明智慧!
十年前,他选择以为静空寺僧人捐赠衣物棉被的方式,瞒住无数黎州百姓的眼睛,堵住无数幽幽之口,最后在一片夸奖称赞声中,顺理成章将这笔军饷合理合情的转移到了静空寺的暗室之中。
十年后,他设计了一条通往深山幽谷的暗流水路,不用一天时间,便可从深山之中将这笔巨额金银于溪水之中悄悄转移,既做到了悄无声息不动声色,轻松随意跨越了那条绵延崎岖足有百里之长又容易惹人注目的山间大道。
林阔此刻更能理解,那位老谋深算的宁昌侯爷,这些年为何会如此放心将自己筹谋多年的大事尽数交到他这个不被侯府承认的庶出弟弟的手上了。
郭富,这个曾经命运凄惨的侯府庶子,他真是世间大才!十年间竟可尽数将这机巧算数轻松玩弄于股掌之间!
若非他们注定站在了这即将对弈的两岸,若非他当年故意设计策划了父兄坠崖的意外惨案,若非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无法消除的仇恨…或许他还是很乐意和这位富先生认识一下。
当眼前所有的木箱都被打开,云江月转头看着沉默安静的林阔,说道。
“公子,我想这些应该就是那剩下的五成军饷了!看来他们并没有着急转移而是藏在了这山谷之中。”
“可发现其他的三成军械物资了?”
“没有,想来是已经转移了。”
“我想,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把这些军饷随意藏在这里,他们一定是有其他的重要目的。谢胡子,你继续接着带路吧,我想去那暗道的出口之处看看。”
“是,公子。”
林阔他们眼看就快到了暗道出口,随着那前方尽头的光线越来越亮,渐渐豁然开朗了起来。
出了暗道,林阔发现面前是条东西方向的隐蔽山路,留在地上的车辙印也不过一两条…
想来大概是夹在两山之间的缘故,加上四周树木掩映,多了些萧索凋零之气,才甚少有人行走吧。
看来之前这山中的物资供应,走的大概就是这条人烟稀少的山路吧。
寒寻找到了一张此处山谷地势的图纸,他打开图纸,林阔仔细看着上面的路线标注,又环顾了下四周,突然有些疑惑不解,他看着身边的谢胡子问道。
“谢胡子,你可知若沿此路往西走上五十里和百里分别到达何处?”
谢胡子往前凑了凑,顺着林阔指着的地方,看了看上面的标注,慢慢回答道。
“按着上面的路线来看,往西走的话…五十里差不多是方岭镇周边的一个村子,百里的话,差不多能到安州地界。”
“那如果往东呢?”
“往东五十里能到达黎州城外,百里的话,差不多能到雷旗军营了…”
“此处距离雷旗军营竟不过百里路程?”
“嗯,是的。公子你看,从这里过去的话,这样走…起码可以少翻两座山,少过两条河,其实两山之间的夹道,有时看起来隐秘难行,但反而多是地势平坦,只要不遇那连天暴雨,走起来会轻快许多…”
“可这就有些奇怪了…我之前听闻雷旗军往日即使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安州,少说也需要五六日的路程,既然如今这条路能省一半的时间,为何他们却要舍近求远呢?”
谢胡子盯着林阔手中那张图纸上一处红点标注位置,陷入了片刻沉默,缓缓说道。
“公子,我想,他们是不会选择走这条路的…”
“究竟为何?”
“因为若是选择走这条路,便要途经一处叫群啸林的山谷丛林。七年前,定安侯率领雷旗军在同东陵敌军的一场战役中,那里从此成了无数将士的噩梦,所以他们是不会再从那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