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谷位于璟州大营的西南方向,距离不算远,骑马大概一个多时辰便能到了。
山谷一直到秋天都是山花烂漫,如繁星点点,漫山遍野。如今到了冬天,时不时一场大雪覆盖满山青绿,黄草寒风相互呢喃,平白倒是多了些许萧瑟。
天边晚霞如花似火铺在层叠山峦之上,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座将军冢,看那墓碑,便知道埋葬的是那位勇冠三军的南周国大将军季衡了。
铁血丹心话沧桑,侠骨柔情剑苍茫。
季衡十四岁便跟随父兄披甲上阵,出身公侯将门世家,英俊潇洒,刚正忠义,武功高强,熟读兵法,年纪轻轻便已是南周国最有名的“少年将军”了,先帝也一直视他为嘉懿帝姬最好的夫婿人选。
成婚数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婚后他们一起驻守璟州,时常于这百花谷中策马扬鞭,经常在这莺歌蝶舞之中过招对阵。
他一支银色长枪,她一把金色长剑,一双璧人,郎才女貌,比翼双飞。
数年前,两国对峙,在一场大战中,季衡将军死在了端王明羽的手里。
生离死别之时,季衡将军满手鲜血抚着嘉懿帝姬悲痛欲绝的脸,含泪不舍看着自己年轻心爱的妻子,叮嘱她要好好活下去,要继续带领璟州大军守护这片南周疆土。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嘉懿帝姬一身红衣安静坐在季衡将军的墓前,就像她当年与他成婚时那般娇艳明亮。
她迎着晚霞,安静给他倒了一杯酒,轻轻放在他的墓前,自言自语道。
“衡郎,我昨晚又梦见你了,梦见你带着我在这百花谷中策马比剑,只是近日璟州入了冬,连下了几场雪,这百花谷的花怕是得等到开春才能看见了。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喝的酒,以前每到冬天只要外面一下雪,你就总爱拉着我,在那大帐中烤肉煮酒,自你走后,我再也没吃过你烤的肉,没尝过你煮的酒了…”
嘉懿帝姬轻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霞,突然眼睛有些湿润。
“今天我来是有事想告诉你…端王明羽他同意退兵了,很快他们就会归还西越占领我们南周的全部城池…我本想他们可以归还一半,然后我要取他的首级来祭拜你,可最后有人用他的首级换取了另一半的城池…如今他答应退兵全部归还…我知道,如果是你,你一定会很高兴,你一定也希望是这样的结局,你一定也愿意用他的首级换取南周国一半的城池…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结果对南周国是最好的,可作为你的妻子,我不能够为你报仇,我心中又总是恨意难消…”
帝姬轻轻抚着他的墓碑,落下泪来,悲伤说道。
“衡郎,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你说让我好好活下去,我一直在好好活着,可你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我又能活的多好呢。你的那支银色长枪我一直都留在大帐之中,它还是和你离开时那般锋利,我每当看到它,我总是想起我们的过去,我忘不了你,你若能听见,以后就常来我的梦中…”
突然一阵马车声从前方的山路上驶来,看着那马车倒像是奔着将军冢的方向,帝姬快速抹了下眼角的泪痕,很是警觉的握紧了手中的剑。
只见马车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车夫往这边坟冢方向赶了过来,越来越近…旁边还跟着一个骑马的年轻男子。
“曦儿!”
突然马车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嘉懿帝姬瞬间愣在原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旁边年轻男子利落的翻身下马,轻轻撩开了帘子,又伸手小心将马车上的女人给扶了下来。
“母妃!”
嘉懿帝姬瞬间哽咽,急忙迎上前去…原来正是程弈和玉贵妃。
程弈和诚贞世子他们料理完京都的事,诚贞世子在寒寻和鱼蚕的护送下,一路拿着紫原令返回了黎州,他们还要商议谋定该如何从定安侯崔平手中夺回那五万雷旗军。
程弈考虑林阔璟州之行怕有变故,担心林阔同嘉懿帝姬借兵不会那么顺利,便和父亲文远侯认真商议一番后,决定连夜出城,去紫阳山拜会了常年清修的玉贵妃。
玉贵妃从文远侯那里得知了当年先帝在白鹤书院留下紫原令的真相,极为震惊。
她顾念同先帝一路相护相守三十余载的情意,实在不忍先帝苦心经营的南周千里江山毁于一旦,经过认真思索,她最后拿定主意,决定亲自离京赶赴璟州,当面劝说女儿嘉懿帝姬,借兵相助宁王殿下返京。
后来他在程弈一路护送之下,平安到达了璟州城,又在赶往清雪岭的路上,正好路过了百花谷。
玉贵妃和程弈想着顺路来祭拜下季衡将军,不承想在山路上,她远远就看到了一身红衣坐在坟前悼念亡夫的女儿。
只见远处一身红衣的嘉懿帝姬,拿着长剑,流着泪笑着朝玉贵妃跑了过来。
这一瞬间,站在玉贵妃身边的程弈,在看到嘉懿帝姬时,他直接一整个人愣在了那里…他觉得周边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他感觉到此刻自己的心跳的很快很快,仿佛就快要跳出这副平静的躯体之外。
她明眸皓齿端庄华贵,她明媚如春容颜倾城,她手握长剑英姿飒爽…他觉得,她美得就像一幅画,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还从未遇见过如此让人心动的女人!这不就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梦中女子吗?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一见倾心,什么叫辗转反侧,什么叫一眼万年。
随着嘉懿帝姬发间的那缕幽香越来越近,程弈突然回过神来,急忙冲她行礼。
“文远侯府程弈见过嘉懿帝姬!”
嘉懿帝姬走到跟前,打量了下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年轻英俊男子,她这才算是第一次见到这文远侯家的程世子。
当年她17岁便和季衡成婚了,后来他们夫妇离京一直领兵驻守在璟州,像林阔程弈这群比她要小上几岁的京都公侯家的公子们,估计那会都还在廊下念书,她虽知道京都文远侯府有个世子,但却从来没见过他长什么样。
“原来你就是文远侯府的程世子。”
“正是。”
“这次实在有劳世子一路辛苦,亲自护送我母妃来璟州了!”
“帝姬言重了。”
嘉懿帝姬冲他笑了笑表示感谢,程弈故作平静冲她也点了点头。但他心里却已是惊天动地,他觉得自己像是直接醉倒在了一个百花盛开的春天。
嘉懿帝姬紧紧抱住了玉贵妃,在她肩膀上委屈流泪说道。
“母妃怎么就突然来璟州了?曦儿都不知道…曦儿已经快五年没见过母妃了…我好想念母妃…”
玉贵妃也流下泪来,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
“母妃也很想念我的曦儿…只是有万般诸多不得已,不能随意离京来看你…我苦命的曦儿…这些年可真是在璟州苦了你了!母妃在那京都…也是成宿成宿挂念的心疼…”
玉贵妃笑着给嘉懿帝姬擦了擦眼泪,她紧紧握着玉贵妃的手,看着贵妃两鬓间似多了几缕白发,有些难过的低头哽咽。
“此次离京关系重大不宜声张,母妃是有事来璟州找你的。眼下到了傍晚,刚才马车路过百花谷,我和程世子便想着来祭拜下季衡将军,不巧就远远看到你了…”
“原来是这样。那母妃这一路可还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这倒没有,一路都很平安。多亏了程世子一路灵活机警,选了些安全又不惹人注意的山路,总算进了璟州城,想着天黑时就能赶到你的璟州大营了…”
“既是一路平安,曦儿便放心了。”
“既然来了,到了此处,我和世子还是拜祭下季衡将军吧…他是你的夫君,也是我的女婿…不承想这一别数年,如今再见倒真的是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了…”
嘉懿帝姬满脸神伤,冲玉贵妃轻轻点了点头,一路扶着她走向了季衡将军的坟冢。玉贵妃站在坟前,忍不住的抹泪念叨着。
“将军与曦儿本就是那天定的良缘,命中的佳偶,先帝在时,自是看中了将军是这南周国一等一的好儿郎,成全了你们这桩姻缘,不承想一朝战火无情,你们成婚不过几载,竟这般阴阳两隔了…今日我这做长辈的来看将军,自然也是感念将军这些年对曦儿的爱重照拂,同曦儿的鹣鲽情深…”
随后程弈认真拜祭了一番季衡将军,便和帝姬一路沿着山路往璟州大营走去了。
程弈顾念着嘉懿帝姬与玉贵妃母女难得重逢,自然会有许多话说,一番劝请,让嘉懿帝姬陪着玉贵妃上了马车。
清雪岭阴寒的山风阵阵掠过,时不时撩动起马车上的帘子…程弈骑在马上,跟着护在一旁,却一路上总也忍不住,偷偷笑着透过那风卷之时帘子的缝隙,看向那车上时不时同玉贵妃委屈撒娇的帝姬…
纵然她再是这南周国威风凛凛的嘉懿帝姬,如今在自己母亲面前,反倒有些像个小姑娘般娇嗔起来了。
等他们的马车到了璟州大营,林阔见到程弈和玉贵妃的那一刻,确实也是非常意外的。
“臣林阔见过玉夫人。”
“既然见到了忠肃公,我这心里多少也便踏实了,我此次亲自来璟州,自然也是有要事想见公爷的,大家都进来说话吧…”
“是,玉夫人。”
程弈在一旁冲林阔暗地使了个眼色,林阔大概明白了玉夫人此次来璟州的原因,他冲程弈轻轻点头笑了下。
就在嘉懿帝姬扶着玉夫人往大帐走去时,程弈看到了跟在林阔身边的云江月,急忙恭敬行礼,笑着说道。
“程正则见过嫂夫人!”
他的这声“嫂夫人”,直接引得大家纷纷看了过来…当然这群人之中,最吃惊的除了玉贵妃之外,便是跟在嘉懿帝姬身旁的许砺许将军了…
玉贵妃吃惊的是,忠肃公之前和祁三姑娘的赐婚不是早就取消了吗?那他这是什么时候娶的亲?
许砺吃惊的是,他心仪的姑娘竟真的是那忠肃公的夫人,看来他怕不是逢场作戏了,那他还有机会等到他俩和离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
云江月震惊无比的看着面前冲自己行礼的程弈,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林阔低头笑了笑,直接抓住了云江月的手。
玉贵妃转头打量了下云江月,又观察了下林阔的神情,大概明白了些什么,很是慈祥可亲的笑着走了过去,直接牵起了云江月的手,说道。
“我说这孩子姿容风度怎生的这般好,原来是林公爷的夫人,只怪我平时一直都躲在那山上清修,今天竟才是第一次见你,既然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就别老拘着京都的那些规矩了,快些一起进来吧…”
看着玉贵妃拉着云江月的手直接往大帐走去了,林阔知道这是玉贵妃有意在帮阿月化解气氛。
看着玉贵妃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果然还是那位在宫中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拿捏后宫游刃有余,地位稳如泰山的贵妃娘娘。
大家紧随其后纷纷入了大帐,程弈林阔走在最后面,程弈悄悄凑到林阔身边,轻声讨好说道。
“林公爷,怎么样?刚才我这声‘嫂夫人’,你可还满意?”
林阔随意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道。
“嗯…程世子果然有心了。”
“你说你瞥我干什么?你应该无比欢悦才对啊!我这多给你捧场啊,嫂夫人三个字听起来多有分量啊!”
“你闭嘴!”
“你怎么还不高兴了?那可不就是你心尖上的姑娘,你非她不娶的夫人,我永远尊敬的嫂夫人吗?”
“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切…刚见面你林公爷就伤我心吧,本世子的心今晚已经被你给伤透了…比那夜里的朔朔寒风都凉啊…”
“滚!”
“哼,当真薄情…竟这般翻脸无情不认人家…哎,果然是那个没良心的郎君啊…”
“滚远点!”
程弈一番很不正经的调戏打趣,直惹得林阔对他是无比嫌弃,这些年他们一直都是这般相处,林阔大概也早都习惯了他那没皮没脸不羞不臊的德行。
他甚至经常当着程弈的面,劝寒寻少和他来往,少和他待一块,否则净学会他那套不着四六的油腔滑调了,一度直惹得程弈骂他,是个没良心不懂得怜惜人的薄情郎君。
玉贵妃同林阔言明了自己的来意,她表示过几日自己会亲自去安南道走一趟,去见见那位任威北大将军的亲弟弟玉筝将军,会游说他借几万大军相助宁王殿下返京。
嘉懿帝姬表示她可以出兵按照林阔的计划帮助西越国夺回天虞山的控制权,以此来交换端王明羽拔营北上,不过她的兵只能寻个由头在这西南地界上动,所以还需要想办法去西北方向借兵形成合围之势,如此才能确保天虞山的计划成功。
众人认真商议完便先暂时散去了,嘉懿帝姬自是和玉贵妃有话说,林阔和程弈也是有要事相商,一向爱热闹的苏晏晏则直接拉着云江月出去闲逛了。
程弈将宋相的信递给了林阔,林阔看完信上宋相的一些嘱托,仔细记下后便将信件丢在火炉上烧掉了。
程弈又将京都近来发生的事和林阔仔细讲了一遍,林阔听着其中危险,多少也有些胆战心惊,好在诚贞世子终于顺利取回了紫原令,也和宋相文远侯几位老臣成功联络上了,这对他们年后起事,提前确保有力人手来控制住京都确实意义重大。
“如今玉贵妃肯出面实在是一大助力,峤南谷那边端王明羽也同意了西越退兵,至少我们年后起事,西越国这边黄雀在后的隐患算是可以消除了…只要我们帮西越国攻下天虞山,端王明羽便会按约拔营北上,到时只要西越撤兵,便可保璟州地界无虞…只待嘉懿帝姬和玉筝将军的大军合围兵临城下,便可与滕昊手中的大军对抗了…如此最危险的一股力量我们便能控制了…”
“不错,我父亲和高尚书也是这个意思…黎州那边只待宁王殿下和诚贞世子顺利夺回雷旗军,到时我们便能有足够的胜算剑指京都了…”
“安州那边前几年就命人督造了一批军资,想来也快完成了,倒是能供应一部分大军使用,之前在黎州截获的定安侯那笔贪墨军饷起码可保五万雷旗军大半年的开销了…但其他大军的开销尚无着落,就算把那笔军饷挪过来用一些,怕是也挺不住几个月的,如果速战速决还好,一旦打的时间长,怕是会吃不消…”
“若是林公爷真的缺钱,或许可以来找我们青阳帮想想办法啊!”
话音刚落,只见苏晏晏一脸明媚趾高气扬的走了进来,直接往林阔和程弈面前一坐,冷哼了一声,瞥了他俩一眼。
程弈看着面前这个心高气傲的江湖姑娘,只觉得她颇为有趣,笑着殷勤给她倒了杯茶,苏晏晏悠闲喝了口茶,林阔看着她,笑着问道。
“莫不是苏帮主愿意借钱?”
“哼,青阳帮虽然穷,但供帝姬这七万大军半年的军饷还是没问题的…何况我阿娘手里还有一支流光阁…若这流光阁在南周国说自己是第二大布行,怕是没人敢喊第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