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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孝之后,杨菀之很快又要在绵州四处奔波。

眼看着就到了六月,正是绵州多雨的时候,杨菀之这些日子要去昌明郡坐镇。这些日子下了雨,山路又不好走,走到快傍晚时离昌明还有一段距离,只好在附近寻个落脚的地儿。

“大人,从这边这条小路上山,大概半刻钟的脚程,有个笼口村。我们今夜就在这里歇脚吧。”同行的小吏熟悉绵州的大小乡村,因此提议道。

此时已是酉时正,虽说如今日头落得晚,但再往前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夏天正是山中蛇鼠虫兽活跃的时候,便是熟悉山林的山民也不敢贸然赶路。昌明的重建不急于一时,没必要为了赶路冒这么大的风险。

何况杨菀之这一行只有四人,一个名叫刘升的夏官,一个小吏,还有焚琴。杨菀之点头之后,小吏。起码走到了最前面,带着一群人翻过山,沿着他说的那条小道一直向前走,不多时一个村子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村子在一处山坳里,整个村子呈一个“了”字形布局。村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因为村子在山里,所以所有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把中间最平坦,最肥沃的土地都给了农田。这个村庄以田野为中心,小河缓缓地从民居前流过。这些村房就像是拱卫着田野的卫士一样,将农田环绕在村子的心脏。

绵州这一带种两季稻,此时田野里尽是青色的禾苗,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微风拂过,禾苗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由厚重云彩裹挟着的夕阳将漂亮的夕晖投射到水田之中,衬得田野更加好看。

杨菀之跟在小吏身后走进村子,正看着一群脑袋毛茸茸的大鹅大摇大摆地从田埂的尽头走过来。她见那鹅脑袋上的茸毛都还没褪去,被阳光一照,头顶浮了一层薄薄的短茸茸,煞是可爱,那群大鹅呱呱呱地从身边走过时,她还想伸手去摸,却被一旁的焚琴一把逮住了手。

“大人,”焚琴一脸无语地望着杨菀之,“您要是不想一会儿被大鹅打得满头是包,我劝您收回那点不切实际的心思。”

杨菀之眨了眨城里人清澈的眼睛,声辩:“我不是要伤害它们,只是觉得它们可爱,想摸一下脑袋。”

毕竟毛茸茸的脑壳看起来真的很好摸。

“可爱?!”想起童年某些噩梦的焚琴大呼。

就听刘升笑道:“杨大人可别提可爱了,我小时候就是走在路上,瞪了我奶家的大鹅两眼,都被追着打了半个村子。那鹅到死看我的眼神都带刀。”

“这么记仇?”杨菀之惊奇道,“想不到这鹅的记性还挺好。”

她上一次见鹅还是在冬官署的祭祀上,已经被人捆得四脚朝天的样子。还有铁锅炖大鹅,真想念洛阳营造司公厨的手艺啊。

刘升摆了摆手道:“嗨呀,就当天的事儿。”

“你打赢了?”小吏满脸佩服,“不愧是能当夏官的人!”

“哎呀哪可能呢?”谁料刘升下一句道,“我奶最宠我了,回家就给我做了芋儿烧鹅。这鹅打架凶,肉也是真的香啊……”

杨菀之:“……会不会是这鹅看出来你要吃它,它才揍你?”

焚琴酸溜溜道:“你奶可真宠你!”

摆了一番龙门阵,杨菀之也歇了摸摸大鹅的心思。可以看出来,因为这个村子比较隐蔽,村里也很少来外人,尤其还是穿着官服的人。就像杨菀之对这个村子充满好奇,这个村子的人们也对杨菀之一行人充满好奇。不过杨菀之也注意到,这田间地头几乎都是女子,不由问了一句:“这村子里好像女子更多一些?”

小吏曾在这笼口村待过几天,因此更了解这边的情况,解释道:“这笼口村是我们这一片出了名的娘子村,有人说他们村子风水不好,克男人,笼口村的男人们很少有活到二十岁的。偶然有几个,也会因为兵役、工役各种原因意外身亡。也就是说,笼口村的男人即便是出了村子,也没法平安。如今在村里你能看到的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是外村来的。”

不过这笼口村窝在这小山坳里,也很难有外村来客。

但是不同于人口爆炸的两都两道。在两都两道时杨菀之身边的同僚一把年纪不结婚的大有人在,有的结婚了的,可能也就生一两个小孩。毕竟两都两道不缺人,也不缺劳动力。但对于剑南道来说,少一个人就是少一分耕田的力气。这也是为什么月家军中会有这么多的女子:只要没有大规模的惨烈战争,辛周每家每户最多只抽一丁服兵役,若是女子也能去,很多村户是宁愿把男丁留在家中耕田,让女丁去服兵役的。若不是月槐岚对月家娘子军的数量有控制,对能加入娘子军的娘子们身体素质也有要求,恐怕在那些男尊女卑思想严重的地区会征来大量的女兵。

所以也能料想到,万事万物以稀为贵。在笼口村这样的地界,那些短命的男丁肯定是每家每户都当作宝贝供养着的。

“在笼口村,老妻少夫的情况很多见。因为这些男丁命短,所以他们从小就不干活儿,到了十三四岁就成婚,然后争取在死前多留一点种。”

“……听起来很像是种猪。”杨菀之一言难尽地揉了揉蹙在一起的眉心。

“种猪好歹得健康呢。”焚琴犀利吐槽。

小吏笑了笑,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二位大人不理解也是正常,村子里的地总得有人种不是?但二位大人其实也能看到,这村子实在贫瘠,田也薄,除了自己村里的人,还有谁会来?这村里的几户外来户啊,听说都是在外面犯了点什么事或者惹了什么地方豪绅,不得已才躲来的。别的村子或多或少有些排外,不过因为笼口村里没有几个男人,她们对于外来的男子倒是不会特别排斥。所以这个村子也就这样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村长家。杨菀之没有去过几个村子,能拿来相互比较的或许也就云头村了。云头村的村长家很是奢华,但笼口村的村长家就是个很朴素的小村房,若是不说,谁也看不出来住在这里的是一村之长。小吏敲了敲门,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黑瘦黑瘦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穿着一身麻布衣裳,脖子上的皮肤都皱巴垮在骨骼上,脸颊凹陷。这副模样在以丰腴为美的辛周实在算不上好看,但是她一身衣裳干净得很,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倒是冲淡了一些她骨瘦如柴带来的视觉冲击。小吏开口介绍道:“这位就是笼口村的村长。这位是绵州的司空使杨大人,夏官刘大人,还有褚姑娘。”

“四位大人好。”村长行了一个礼。

向村长简单表述了四人需要留宿的需求之后,村长当即对着后院喊道:“绿梅,去杀只鸡来!”

从后院传来一声女人拖着长尾音的“哎”声,村长笑着对四人道:“我家里人少,只我和我儿媳妇、孙子孙媳妇,四位大人就宿在我家吧。二位娘子住我大儿媳那屋,二位郎君若是不介意的话,就住在我那早死的二儿子的屋里。我让我二儿媳妇一会儿去收拾一下。”

四人连道麻烦了。这村长家的屋子是两间房,前后两个院子,茅房和柴房独立在外面,灶头在院子里露天着。进门是个堂屋,堂屋正中挂着一副福禄寿三星送子的画像,左右对联,上联:五福同享香火绵延人丁兴旺;下联:三星高照寿数恒长家宅平安。联想到这笼口村的男人都早死,杨菀之和焚琴都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这对联有点讽刺。

男子们的房间在前院,杨菀之和焚琴的房间在后院,穿过三星送子图旁边的一扇小门,就见一穿着蓝布衣裳的农妇正在杀鸡。杨菀之从来没干过这样的活儿,从前在维扬县的时候,若是买了鸡鸭这种,多半是让卖的人顺手杀了,到了两都以后开始吃公厨,更是没沾过这玩意儿,此时看着那农妇杀鸡倒是觉得有些新奇。看着那农妇干活好生麻利,倒是比焚琴做事还利索。杨菀之和焚琴都没什么行李,杨菀之两身换洗的官服,几套里衣,一个竹编的筐子里装着图纸和吃饭的家伙什儿,两人把东西往地上一丢,就听见村长在外头喊:“二位大人收拾收拾就下来吃饭了啊!”

没什么好收拾的两人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就去堂屋吃饭了。堂屋里只摆了一张桌子,村长和村长的孙子——一个看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桌上。看见杨菀之几人来了,村长笑盈盈道:“大人们快坐快坐,粗茶淡饭的,让大人们见笑了。”

杨菀之见这堂屋的桌上就放了六对碗筷,便道:“那三位姐姐也不要忙活了,添了碗筷一起来吃吧。”

村长看了一眼小吏和刘升,方才进门时她就看出来,杨菀之和刘升的地位比另外两个要高,只是她不知道这一行人里是杨菀之这个司空使主事,还是刘升这个夏官主事。而刘升见杨菀之发话,立马接茬道:“对对对,我们出来公差粗茶淡饭习惯了,这桌上这么多的菜,已经够了,三位嫂子就不要忙了,一起来吃。”

刘升说着,将杨菀之身前的椅子拉开,示意杨菀之先坐。

村长心下立刻了然,看来这个女官才是这一队里最有话语权的,因此也不纠结,当即道:“绿梅、秀兰、易红,你们三个都过来吧,这位大人体恤你们,今日都上桌来吃饭。”

她孙子在她旁边脸上的表情好像想要说什么,被村长扯了一把袖子,制止了他。

杨菀之心下了然。若是这个村长不让这三个媳妇上桌,她或许还可以借机发难一下,可如今这村长一副知错就改下次还敢的态度,倒是让杨菀之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那三个媳妇也很乖顺的模样,好像根本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对劲。

杨菀之到底只是个冬官,面对这个场面像是吃了黄连的哑巴。倒是焚琴说道了一句:“如今圣人提倡平等,在两都之中,婢子都能上桌吃饭了。”

焚琴性格如今是越发泼辣,还了良籍后腰板硬了讲话也硬气很多。毕竟依照旧律,贱籍如果辱骂良籍,是可以被判刑的。

那村长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赔笑道:“褚娘子说笑了,家里来客人,肯定是要忙活的。”

那小吏也连忙打圆场:“褚姑娘,来来来,吃饭,吃饭。”他说着给焚琴盛了一碗香喷喷的土鸡汤,还将鸡腿夹了一只放在焚琴碗里。

村长见状,接着话茬道:“这是我家自家养的老母鸡,快吃点,这鸡汤可鲜了,看这一层油……”

住在别人家里,焚琴也只能怼两句,再说下去主人家不准他们住了就不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深山老林大天黑的外面不知道有什么野兽,他们可不能露宿。

只是那孙子见着焚琴碗里放了一个大鸡腿,竟然有些面露着急。倒是焚琴神色自若地将鸡腿夹到了杨菀之碗里:“大人您吃。”

那小吏是个话多了,村里没有什么规矩,一边吃饭就一边跟村长扯着龙门阵,讲村里的八卦。其实也没什么新鲜事,无非就是哪家寡妇偷了野男人,谁家的媳妇和谁家的婆婆又吵起来了。那小吏也聊到了“外面”的八卦,说到这里,那孙子倒是插了几句嘴,说不看好月家军,倒是挨了四个人的四记眼刀子。

粗茶淡饭之后,众人就回去歇下了。焚琴本来有一肚子话想和杨菀之吐槽,但杨菀之眼皮子太沉了,这一路上的奔波着实累人,本想先歇会儿再洗漱,结果躺在床上直接睡着了。焚琴骂骂咧咧地去打了热水给杨菀之擦了脸,把她的官服剥了洗好挂起来,在一旁打了个地铺躺下。

窗外这时隐约响起了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