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上庸。
已是初夏,气候逐渐炎热。巍峨的宫墙外富庶繁华可见一斑,纵然这等时节,上庸城内依旧行人如织,奢华热闹。
而宫城内,却显得凄冷斑斓,寂寞萧条。
朱红色的宫门背后,长长的地阶蜿蜒连绵,寂静的宫室大门紧闭。外面仆从低眉顺眼,阻挡着前来觐见的大臣。
左右首辅、御史令、以及三公等重臣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等在重新修葺好的紫宸宫外。
御史令张航沉声道:“月余前北齐新帝诏令,我大燕燕宸公主和纯悫公主尚存世间,并言当日宫闱之变另有原因,如今北齐三十万大军已南下至下邳,进犯我大燕边境。摄政王为监国重臣,又亲涉此事,当百官天下释言,以正我大燕朝纲。”
三公之一司徒懿也道:“摄政王不久才出使北齐回来,应当见过那叶氏之女。若真为燕宸公主,王爷何不迎回公主,反而日日幽闭在此?”
司马卓高声道:“燕宸公主乃我大燕长公主,昔日不幸葬于火海,举国哀悼,王爷也因悲痛欲绝而一夜白发。如今得知公主还活着,摄政王为何无动于衷?”
……
左右首辅,三公等人一个比一个问题凌厉,势要逼得苏陌尘开口召见。
守在门前的仆从面无表情,任他们这样闹着,却也不阻止,唯独不许他们闯进去。
午时已过,日头越发毒辣,几位大臣头上渐渐渗出汗水,却依旧站得笔直。身后的人还在一个接一个的说着,人声嘈杂却井然有序。
“请摄政王开门,我等…”
吱呀——
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外面顿时一阵寂静。
三公几左右首辅和御史令都眼睛一亮,却见归离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阶前,冷冷道:“大白天的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睡觉?
御史令等人闻言不由得面色都有些难看,自从摄政王回来,皇上已经多日不上早朝,北齐的消息传来,他们几人商议着便赶忙进了宫。从巳时便已经来到紫宸宫外,在这里站了快两个时辰,得到的竟然是对方在午睡?
张航脸色铁青,本欲斥责,但想起此人好歹是燕宸公主的恩师,且又救过前太子的命,昔日先帝在世时也对其颇为敬重,便不好发作,只道:“劳烦神医通禀,如今北齐兵临边境,我等日夜忧心,还望摄政王颁发诏令,解我大燕之危。”
归离单手负立,瞥了眼阶下众人,粗粗一算竟占了朝中三分之一人数。
“此事摄政王已经知晓,尔等先各自回府。皇上辰时便跟着摄政王学政论策,刚才睡下,尔等切勿在此吵闹,扰皇上休息。”
众人闻言一怔。
皇上年幼,三年前由苏陌尘扶持登基。三年前燕宸公主烧毁紫宸宫,后苏陌尘下令重建,自此带着年幼的皇上久居。
如今,已然三年。
摄政王文武双全乃大燕继前太子之后绝世奇才,曾授课于燕宸公主,新帝的功课自然也由他教习,百官对此并无异议。
只是北齐一行后,大燕朝臣才知晓摄政王早已双目失明。
纵然胸有丘壑乾坤,然则双目有疾,如何教授新帝?
众人心思各异,归离却不理会,说完后就转身进了屋子,大门悠的关上,也阻止了张航等人的追文。
左首辅屈亭皱着眉头,听着身后百官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再看紫宸宫紧闭的大门,脸色更是难看之极。
“屈大人。”
司徒懿走过来,忧心道:“看来今日咱们是见不到摄政王了。”
司马卓也道:“咱们都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摄政王都没反应,看来是铁了心不见咱们了。”
张航沉吟着,道:“不能这么等下去。”
三公之一的南宫衍抚了抚胡须,道:“不错。北齐那边消息来得蹊跷,咱不明真相也不能莽撞行事。依老夫看,还是先派人查查为好。燕宸公主和纯悫公主究竟是否真的存活于世,还是,这只是北齐攻打我大燕的借口而已。兹事体大,得慎重啊。”
右首辅沈广赞同道:“当日燕宸公主纵火烧宫,可是数百双眼睛亲眼所见。若公主还活着,为何迟迟不回大燕?摄政王乃我大燕肱骨之臣,先帝和先太子都对其甚为倚重。若三年前那件事真是他所为,何苦还要赔上自己一双眼睛?时隔三年,我大燕风平浪静,与周边各国相安无事,北齐突然说燕宸公主和纯悫公主还活着,还要助两位公主复国。此事太过怪异,还是得调查清楚再行商议,否则一旦有所纰漏,误中贼人奸计,岂非置我大燕于水火之中?”
三公都点头,“正是如此。”
“可是…”张航却有疑惑,“若此事为北齐昭元帝之计,摄政王为何不置一词,也不派兵抵御外敌?”
“这…”
几人闻言也是一阵沉默。
思索良久,屈亭才压低声音道:“几位大人,咱们在这里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先出宫再另行商议吧。”
“好。”
三公点点头,对身后的百官道:“都散了吧,等候摄政王诏令。”
朝臣们纷纷出宫。
紫宸宫内。
归离关门后便步入了内室,听得那稚子的小皇帝字正圆腔的问:“先生为何不见三公和百官?”
归离脚步一顿,抬头看去。
深深帷幔之后,那白衣男子静静而坐,那三岁的小皇帝就坐在他身边,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
苏陌尘低头看着他,神色淡淡柔和。
“皇上可知道他们为何来此?”
小皇帝歪着头,眨了眨好看的大眼睛,奶声奶气道:“前日听宫人言,北齐出兵,犯我大燕边境。大臣们来这里,必定是询问先生解决之法。”
苏陌尘嘴角噙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摸了摸他的头,神色却微微恍惚。
若他和阿凝的孩子还活着,到今日,也有两岁多了…
见他神色暗淡下来,小皇帝又问:“先生可是想起了燕宸姐姐?”
苏陌尘一震。
归离闻言也是挑了挑眉,皇帝虽年幼,却天资聪颖十分擅长察言观色。他跟在苏陌尘身边三年之久,日日受其教导,自然能从他的神情言语中察觉到点什么。
默了默,他走进去,看了眼苏陌尘被绷带蒙住的眼睛。
“你就打算在这里关一辈子?”
苏陌尘没有抬头,道:“他们都走了?”
“走了。”
归离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自顾自的给自己斟茶,抱怨道:“每次来你这里连口酒都没得喝。亏你还是摄政王,也太寒碜了些。”
苏陌尘神情淡淡而清冷,“你若不喜自可离去,无人强求。”
这样的话归离早已免疫,闻言哼了声,不屑道:“你以为我想来你这里?要不是…”他说到此一顿,看了眼那歪头认真听着的小皇帝,不由一笑,招招手。
“过来。”
小皇帝看了看苏陌尘,见他没反对,便蹑手蹑脚的起身,然后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道:“老爷爷,先生说喝酒伤身,你以后还是少喝为好。”
归离呵呵两声,伸手拉过他。
“你别听他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方能显男儿真本色。”
“可书上说,男子行于世,当以君子之风,谈吐行止,皆以优雅为本,不可如莽夫粗鄙,乃礼也。”
小皇帝摇头晃脑的背着古语。
归离一噎,又哄道:“那都是胡说八道…”
“你莫教坏了他。”
苏陌尘淡淡开口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皇上是一国之君,言行举止都关乎国体,不可性差踏错与人话柄。”
归离冷哼,“你何时变得如此迂腐了?这些东西你教了凝丫头多年,可没教出个古板守旧的性子。不过幸亏没有,不然…”
“她是皇家公主,本应遵循皇室礼仪,优雅端庄,知书达理。”
苏陌尘漠然截断他的话。
归离刚要嘲讽两句,忽然睁大眼,瞠目结舌的看着他。
“以往每次我提到她你都冷着脸,今日怎么…”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苏陌尘,而后长长叹息,“从北齐回来后你越发沉默寡言,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他摇摇头,“罢了,你自幼性子便是如此,我也管不着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走了。”
苏陌尘没留他,等他走出去后,小皇帝才走过去,轻声道:“先生是不是心情不好?”
苏陌尘低头看着他,手指在他精致的五官上抚过,神情越发恍惚而悠远,隐约掺杂几分痛楚。
“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你姐姐,你信么?”
小皇帝立即摇头,坚定道:“不信。”
“为何?”
“因为先生喜欢姐姐啊。”小皇帝嘻嘻一笑,指着他腰间随身佩戴的蓝色绣鸳鸯的香囊道:“先生日日带着姐姐绣的香囊,必是对姐姐情深所至。”然后他开始摇头晃脑的背起来,“《诗经·周南·桃夭》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先生曾和燕宸姐姐有婚约,这紫宸宫三年前被姐姐一把火烧毁,先生为了纪念姐姐特意下令重造,可见对姐姐情深意重,怎会害姐姐性命?”
苏陌尘只是笑笑,又摸了摸他的头。
“你喜欢《诗经》?”
小皇帝点点头,目光晶亮。
“很喜欢。”
苏陌尘唇边笑意微微,神情却淡淡悠远。
“你姐姐也喜欢。”
“是吗?”小皇帝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追问道:“那姐姐最喜欢哪首诗?”
“她喜欢…”苏陌尘记忆渐渐飘远,那夜宫室焚香,红鸾锦被,鸳鸯缠梦,香汗微微气喘吁吁。
一夜迷乱,一夜癫狂。
梦醒后,她靠在他怀里,脸色潮红眼神娇羞,轻声呢喃,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轻言呢喃仿若还在耳边回响不休,而梦中那人早已天涯远隔。这偌大紫宸宫奢华富贵,他日日住在她曾住过的地方,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心口那空洞的位置越来越大。
“她喜欢《齐风·南山》还有《关雎》。”
“《南山》和《关雎》?”
“嗯。”
苏陌尘无意识的应着,记忆又回到十多年前,六岁的小女孩儿拿着诗经,在他面前,似模似样的念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陌尘,你不喜欢我,你就是小人。”
……
昔年记忆一幕幕划过脑海,他不自觉得发笑,笑意背后又是空落落的寂寞。
窗外有风吹进来,窗帘帷幔飘飘荡荡,悠悠的冷,飘在这空荡荡的大殿里,仿佛还听得见回音。
他疲倦的闭了闭眼。
我只愿从头到尾我都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可我一开始就输了,输给了你。
阿凝,你知道吗?
**
大燕之北,下邳。
北齐的军队已在十里之外扎营。
燕宸站在小山坡上,看着山下的村民,神情遥远。
“鸢儿。”
容昭走上来,“这就是十年前洪水淹没的那个村庄?”
“嗯。”
燕宸道:“那年我九岁,亲眼见证了洪灾的可怕。”她指着远处汪洋大河,“你看,那就是阙河。当初阙河决堤,有一孩童被大水冲走,我跳下去相救,结果被倒塌的堤坝砸中了肩膀,险些废了一条胳膊。”
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笑容,仿佛那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丝毫不提当时的锥心刺痛狼狈艰难。
容昭听得却是心疼,怜惜的握了握她的手。
“那就是他们为你建的寺庙?”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西村一僻静之地坐落着一座寺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院墙却是一尘不染,想来日日有人打扫着。
“嗯。”
燕宸无奈笑了笑,“说起来我倒是捡了个便宜,当年赈灾我不过施粥行医罢了,重大的事我几乎没怎么参与,反倒功劳都归我一人了。”
其实当年赈灾功劳最大的当属苏陌尘,她不过就是赌气才跟着去的。
时隔十年,早已物是人非,如今想起来,却仿佛依稀还是昨日光景。
“下去看看吧。”容昭道:“说不定他们还认得你。你弃边疆战地而绕道来下邳,也是想靠百姓舆论鼓舞士气。这里是你成名之地,有淳朴百姓作证,咱们以后一路打至上庸,支持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他感叹一声,“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们不在乎谁当皇帝,只在乎谁当皇帝能给他们带来福利。你当年英勇就义,百姓们感怀于心。如今你复起归来,自然一呼百应。兵者,人也。欲共其城,先攻人心。”
燕宸道:“说起兵法来你倒是凯凯而谈。”
容昭淡淡一笑,“走吧,我们下去。”
“嗯。”
……
阙河旁的村庄叫云灵村,村民不多,安居乐业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有小童在街边嬉闹玩耍,于寂静中稍显喧嚣。
容昭和燕宸一踏入这里,立即就迎来了行人的侧目。
这村庄偏僻,人又少,村民都朴实,便是有富商途经此地也屈指可数。而这两人穿着富贵容颜出众,一看就是出生贵族。
“这么多年了,这里倒是变了不少。”
燕宸有些感叹。
“大灾大难过后要么焕然一新,要么荡然无存。”容昭道:“这么偏僻的村庄,当年若非遭黄水之灾,只怕也难以为人所知。”
他转头对燕宸道:“前方就是寺庙了,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好。”
两人来到寺庙,才发现寺里聚集了不少人,人人都在虔诚上香。
燕宸看着那座雕像,刻的是她九岁时的模样。民间工匠技艺不如宫中巧匠纯熟,当时雕刻了几次都不大如意。后来还是苏陌尘亲自动手,雕刻了她的石像供奉在这里,以供当地百姓纪念。
想起当年种种,燕宸心中有些复杂。
十年前她得知苏陌尘亲手为她雕刻石像的时候,怀着一抔甜蜜心事。十年后故地重游,却只剩下漠然。
正想着,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是外地人么?”
燕宸一怔,转过身来,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看起来大约才十二三岁岁,眼底晃过一丝惊艳,而后有礼的拱了拱手。
“两位贵人可是路过此地?”
燕宸正准备开口,眼角余光瞥见他手背上一条疤痕,很浅,看起来像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她一怔,随即有些激动道:“你是…小虎子?”
那少年听得一愣,“姑娘怎知小生的小名?”
容昭也正纳闷,燕宸已经走了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不记得我了?十年前阙河决堤,你不慎被洪水卷走,是我将你救上来的。当时有石块落下,划伤了你左手手背,留下了这一条疤。”
少年瞠目结舌的看着她,而后目光慢慢睁大,欣喜而不可置信道:“你…你是燕宸姐姐?”
他一开口,先前在寺庙里上香的村民们都听到了,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其中一个妇人高声喊道:“少天,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她说着便急急走来,看到燕宸和容昭,一怔,然后忙歉然道:“小儿无礼,若有得罪之处,望两位贵人海涵…”
“娘。”
崔少天拉过她的手,眉眼都是兴奋之色。
“她是燕宸姐姐,是燕宸姐姐,是当年救过我的燕宸公主。”
“燕宸公主?”
妇人惊呼的后退,身后那些祭拜的百姓也跟着走了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燕宸,然后开始议论不休。
“燕宸公主不是说三年前已经故去了么?怎么又跑出来一个自称燕宸公主的人?”
“是啊,咱们虽然是边城小村庄,但国之大变也听说了。叛军入城,燕宸公主节烈而死,怎么会…”
“别是假的吧?”
“有可能。”
……
眼看这些人指指点点,神色已经转为敌意和防备,崔少天急了。
“你们误会了,她真的是燕宸公主,十年前她救过我的命。”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指着上面的伤疤道:“这条伤疤除了就是水患的时候落下的,除了我和我娘,只有燕宸公主知道。她定不就是假冒的,她是真的燕宸公主。”
人们议论声渐渐小了,神色却依旧不大相信。
这时崔母走过来,神色犹疑的看着燕宸,又看了看那雕刻的石像。
“十年前燕宸公主只有九岁,但看面相倒是有几分相似,可…”
身后忽然有一人惊呼道:“不对,她不是燕宸公主。燕宸公主眉间没有朱砂痣,她有,所以她是假的。”
方才人们都陷在激动中未曾注意燕宸眉间的朱砂痣,此时闻言,立即看向她眉间,恍然大悟而怒恨交加。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冒充燕宸公主,看我老婆子不打死你——”
一个老者骂了声后就操起木棍跑了过来。
燕宸还未来得及解释,容昭就将她扯到了自己身后,燕宸急急道:“别伤了他们。”
容昭抓住那木棍,微微一用力将那老妇推开。
“你们就这么对待当日的救命恩人吗?”
老妇被推开后,后面的百姓更是轰炸了。
“燕宸公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错,我们虽是平头百姓,却也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若真是燕宸公主,我等必定三跪九叩做牛做马报答恩情。她是我们云灵村人心中的活菩萨。可若有人在此假冒她欺瞒世人,我等自不会袖手旁观。”
“对。”群情开始激愤起来,“燕宸公主身份何其尊贵,哪有得你们这帮小人侮辱?”
“哼。我看你也是大家闺秀,长得这么美的一张脸,心思怎么得如此肮脏龌龊?你以为燕宸公主是什么人都能冒充的吗?”
“就是。公主金枝玉叶,怎会和陌生人在外搂搂抱抱勾肩搭背?你莫当我们是无知百姓就好糊弄。”
“燕宸公主三年前亡故,我等心中悲痛,常来此祭拜。你居然冒犯公主神灵,在此招摇撞骗,我等岂能容你?”
……
越来越多的百姓手持各种木头工具,眼神愤怒厌恶,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破天际。
见此,容昭脸色有些难看,燕宸却是面带微笑,悄悄对容昭道:“看来这一趟咱们来对了。”
容昭一愣,立即反应过来。
这些百姓这么愤怒,是因为爱戴他们口中的燕宸公主,只要证明了燕宸的身份,这些百姓定会十分拥护。
“乡亲们,咱们不能让这两个居心叵测的小人打扰燕宸公主的亡灵。”有人高呼,“咱们要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女人赶出去。”
“赶出去,赶出去。”
百姓一窝蜂的涌上来,推到了满脸焦急想要解释的崔少天。
容昭搂着燕宸的腰,身影一闪褪之寺庙外,然后掌风一震,地面尘沙涌动,烟尘四起,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冲上来的百姓被阻挡了脚步,纷纷挥手散开眼前的灰尘。
崔少天跑出来,拦在众人之前,急声道:“大家先安静安静,你们若不相信她说的话,何不听听他们如何解释?”
“荤话。”一老者拂袖道:“两个别有居心之人,说出的话如何能信?少天,亏得燕宸公主曾舍命救你,你却忘恩负义护着辱公主的卑鄙小人,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哪儿去了?”
“村长,我…”
崔少天刚要辩驳,崔母忙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你给我闭嘴。”
然后她转身,仔细看了看燕宸。
“姑娘,你说你是燕宸公主,可有什么凭证?”
好歹曾承过燕宸的恩情,崔母说话自然客气得多。
身后那群百姓却不这么想,一见她如此,村长便沉了脸。
“尤氏,你莫…”
他还要斥责,燕宸已经上前,“你是村长?可我记得,十年前,村长并不是你。”
她此话一出,原本激愤的人们都静默了下来,纷纷诧异的看着她。
“你…你怎么知道…”
燕宸微微一笑,四处打量一番,若有感叹道:“这个地方原本是废弃的城墙,后推翻再建寺庙。”她又看着外面街道:“当年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周边的居民楼都重新盖过,街道蜿蜒的小路也都夷平,这还是我的建议。”
她双手叠于腹部,走出去。
“当初我就是在这里搭的粥棚施粥。”她站在一处居民楼前,然后又看向远处,“那山上有药草,那时我日日带着宫人上山采药,还是村长给我指路的呢。山上有麻黄、桂枝、香薷、紫苏叶、葛根…”
村民们已经带愣住了,神情嫉妒变幻。
燕宸慢慢的走着,在一块大石旁停下,那石头足有半人高,呈假山状,尖部经过打磨而圆滑,并不触。侧面雕刻着几个字,云灵村。
“这几个字,还是按照我的书法字迹刻上去的。”
……
这些淹没在历史尘埃的旧事,由那女子点点滴滴的说出来,渐渐勾勒出那年洪荒之灾的景象。许多旧人闻言动容,抓着木棍的手也微有松动。
崔尤氏母子早已满面激动险些落泪。
“公主…”
两人跪了下来。
燕宸没回头,伸出两指,指尖凝聚内力,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着云灵村。人们低头一看,赫然和那石碑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块石碑。”
她微微一笑,看向侧面的一角,那个地方有淡淡红痕。
“就是当年阙河决堤之时砸中我肩膀的那块大石,后我大难不死,命人将它运来,刻上云灵村三个字,以作纪念。”她目光过处,人人目光动容。
“如今时隔十年,还有多少人记得当日情景与这石碑的来历?”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人人都盯着她,一瞬间忘记了反应。
忽然有人扔掉了手中的木棍,扑通跪了下来。
“她是燕宸公主,是公主,是真的,是真的…燕宸公主还活着,她回来了,回来了…”
哗啦啦——
更多的人扔了手上的工具,挨个的跪了下来。
“参见燕宸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刚才那些怀疑她质疑她想要将她赶出去的百姓个个羞愧不已,高呼千岁,声音大得几乎能震破天际。
燕宸走过去,将跪在最前的崔尤氏母子扶起来,道:“大家起来吧,不必多礼。”
“谢公主隆恩。”
村民们慢慢站起来,看着她的目光都有着激动和欣喜。
老村长走上来,惭愧道:“公主,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请公主降罪…”
燕宸摇摇头,和善道:“时隔十年,当年云灵村还活下来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我已然面目全非,你们怀疑也是应该,何罪之有?”
崔少天走过来,一脸的欣喜,“燕宸姐…不对,公主,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都快认不出来了。”
燕宸神色微有感叹,“当日宫变,我火烧宫殿,虽万幸保住性命,但容颜已毁。所幸我自己学歧黄之术,容貌倒是恢复了十之*,多少有些变化。后来我流落北齐,为了不引人怀疑,只得扮作她人,在眉心点一抹朱砂痣,方能存活至今。”
这是最好的解释。
当年*,却成为今日改头换面最好的理由。
崔尤氏满面感伤,“公主受苦了。”
燕宸只是微微一笑。
“都过去了。”她眼神微深,道:“如今我回来,便是要从歹人手中夺回大燕,以正朝纲。”
崔尤氏皱眉道:“公主口中的奸人,是…”
燕宸微微的笑,眼神却蓄满了冷意。
“苏陌尘。”
四周一片惊呼声,有人小声道:“摄政王,怎么可能…”
容昭在一旁冷哼,“为何不可能?”
方才大家只顾着高兴,差点忽略了容昭的存在,此时一见他开口,才注意到他这个‘外人’。
“这位公子是…”
燕宸道:“他是北齐的晋王。”顿了顿,又道:“我的未婚夫。”
容昭悠然侧头看她,眼神熠熠闪闪。
崔尤氏讶异,和善的笑笑。
“民妇见过王爷。”
容昭虚扶一把,“不必多礼。”
崔尤氏又回过头来看着燕宸,道:“公主是刻意来此故地重游么?”
“实不相瞒。”燕宸微笑道:“虽然北齐天子已经昭告天下,公布我的身份。可大燕臣民受奸人蛊惑,只怕会有所误会。我自幼生长在宫廷,从前出宫外最远的地方便是这云灵村。所以,我打算从这里开始,请大家帮忙,将我的身份散步出去,让更多人知晓。这样一来,日后我夺宫才会事半功倍。”
村长走上来,“公主言重。当日若非公主之恩,我等只怕早已丧命,这云灵村也已经荡然无存了。边关小村,也就公主还惦记着我们。如今奸臣当道,公主流落民间受苦。草民低贱,但有能力若能助公主,定然全力以赴。”
燕宸点点头。
**
百姓的力量虽然微弱,但并非毫无影响。边城小村开始流传燕宸公主还活着的消息,并且迅速向周边城镇蔓延。
站在山巅上,容昭含笑看着身侧的燕宸。
“当年你的辛苦没有白费。”
燕宸道:“百姓朴实,没有上层阶级的利益相争,反倒是活得更真实单纯一些。”她叹息一声,“这世间因果轮回循环,当日我任性离宫,不成想会成为今日回国的基础。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她微阖着眼睛,迎着风,神色安详。
容昭盯着她的侧颜,忽然道:“鸢儿,你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嗯?什么?”
燕宸回头看着他,不解其意。
容昭瘪了瘪嘴,“你刚才跟他们说,我是你未婚夫。我想问,你是不是真心的?”
燕宸一愣,而后失笑。
“我说的本来就是实情,怎么,你还不信?”
见他神色惊喜,她不由得微微叹息,“当日我醒来后就在水月庵,为复国大业,我不得步步为营。赐婚一事,也算有我自己的手笔。那时也没做他想,以为以你的性格,必定想方设法悔婚,我也乐得自在。时至今日才知什么叫做天命注定,一言成谶。”
“那你可后悔?”
容昭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燕宸摇摇头,“既是我亲手操棋,何来后悔之说?倒是你,一开始就被我算计,可生气?”
容昭拉过她的手,认真的看着她。
“鸢儿,我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燕宸眼中动容,“九年了,你我相识九年,当年何时想过有今日?可见这世间之事,当真奇妙。”
容昭揽他入怀,道:“鸢儿,这才刚刚开始,我们还有未来的好几十年。”
燕宸只是微笑不语。
**
因为事出有因,再加上有曾见过燕宸公主的百姓作证,大燕的兵将有所顾虑,气势衰竭,一战而败。
五月二十,祁城破。
燕宸站在城楼上,俯视被抓获的大燕将领,心中微微怅然。
本事故国之将,到头来却反目为仇,刀剑相向。
“毕将军。”她道:“到现在你依旧不相信本宫的身份,是吗?”
毕平被五花大绑的捆绑着,抬头看着她,微微蹙眉,冷声道:“天下皆知,燕宸公主早已在多年前逝世,北齐却以此荒谬理由为借口攻我大燕。”他冷哼,“当年北齐和大燕本有盟约,如今不过时隔九年,北齐却不顾同盟之谊发兵我大燕,乃小人之举。”
容昭讥诮,“你长着眼睛,却分不清忠奸。苏陌尘假借勤王入宫却杀帝后,你却还助纣为虐奉他为主,任由奸臣把持朝政。到底谁才是小人?”
毕平沉着脸,“摄政王乃我大燕肱骨之臣,功勋卓著,岂容你侮辱?”
纯悫愤然站出来,“什么肱骨之臣?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龌龊卑鄙的小人了。”
她扯下随身佩戴的私印,“这是本宫的印鉴,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毕平抬头,看着她手中的那块私印,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纯悫两个字。
皇室公主皇子出生,都会有专门的私章印鉴,不可伪造。
毕平一见那印鉴,便神情震动。
“这…”
纯悫哼一声,冷冷道:“你该不会以为本宫也是假的吧?”
毕平不说话。
燕宸又道:“三年前矫诏篡位,扶持幼子登基,有几人看过新帝登基圣旨?这几年来大燕朝政都掌握在他手上,何时有皇上圣诏?”
她微微一笑,眼神冰寒至极。
“将军可知为何?”
毕平无语。
燕宸嘴角一勾,眼神阴森。
“那是因为,他没有玉玺。”
毕平霍然变色,“什么?”
他一抬头,便看见燕宸手上托着一物,巴掌大小,约莫中指高,用上好的绸缎包裹着,可见其贵重。
“这…便是大燕的玉玺。”
她手指轻轻一勾,丝绸散开,露出一方白玉,上面盘旋着蛟龙,赫然便是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