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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北官道上,年轻的将军带着护卫,纵马穿过砂石飞溅的路面,一路向北疾行,两侧的树木还未发芽,显得格外萧条。

“雁门关苦寒,不比钱塘,姑娘此去,怕是要受苦了。”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穿着黑色劲装,骑在白色骏马上的少女。

“将军自幼锦衣玉食都能忍受边关的风沙,我又有什么不可。”她看向他的时候,嘴角总会扬起一抹笑,“我如今是将军的暗卫,将军去哪,我就去哪。”

时过境迁,再度回眸之时,当初的少女依旧穿着黑色劲装骑马在他身侧,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写满了物是人非。这一路上,他们都未置一言。

夜晚到达驿站,宋清朔看着李庭言伸出手将姜淮扶下马,温柔地对她说,“骑了一天的马累了吧,回去我给你按按腿”。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刺痛。

他毫不客气地说道:“明日还要赶一天的路,姜姑娘若是身子受不住,还是坐马车的好。”

“有劳将军记挂,只是我身子好得很。”姜淮也立刻回怼道。

回到驿站房间,此处虽好好收拾了一番,但到底简陋,和宫中自是不能比的。

姜淮注意到李庭言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于是对他说:“陛下若是不习惯,不如明日臣妾陪着陛下回京吧。”

她也不想继续前行,那些回忆止不住的涌上她的心头,宋清朔和李庭言又都在她的身侧,实在压抑得很。

“你以前和宋清朔去边关的时候,便是住在这种地方吗?”李庭言有些心疼,却无意间说错了话。

“这种地方?”姜淮略带不快地说,“刚去边关的前两年,能住上驿站都是烧高香了。我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夜晚我们刚到驿站,便遇到了埋伏在此的死士,若非我反应及时,只怕我和宋清朔现在早就是这雁北官道上的两具白骨。后来哪还敢住驿站,都是随便找个偏僻的地方扎营,我和他轮流守夜,一路上风餐露宿。”

“阿淮…”李庭言抱住了她,“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时你….”

“好啦。”姜淮也无意真的拿陈年往事来和他置气,于是对他说,“明日还要赶路,陛下既隐藏了身份,便不再是陛下,而是一个普通的朝廷来的监军。所以,也别摆九五之尊的架子了好不好?”

说完,径直脱了外衫,跑到榻上去躺着,盖上被子说:“你不睡的话就把灯灭了,我是要睡觉了。”

李庭言也放下了心中的芥蒂,脱了外袍上榻和她一起躺着,抱着她说:“淮儿也和我一起坐马车里吧,不然骑一天的马,腿会酸的。”

“我没事。”她打了个哈欠,“我不喜欢坐车,闷得慌。”

十五日后,他们到了雁门关所在的方城。这座位于西北边陲的小城,并不似李庭言想象中那般荒芜,反而有许多来往的西域客商,街上的百姓,看着亦是红光满面,城内便是流氓乞丐也寥寥无几,可见宋清朔将这里治理的极好。

到了将军府内,李庭言好奇的打量着这座宅邸,宋清朔说:“大人放心,我的宅邸,绝无半分违制的地方。只是府上设施粗陋,不比京中,大人若是不嫌弃,请上正屋居住。”

何止是没有违制,对于他这个大将军来说,这将军府说寒酸都不为过..拢共不过一个小院子,一个正厅,三间屋子。不过宋清朔一向是有巧思的人,倒是把命人这宅子收拾的颇有几分西域风情。

李庭言笑笑,在心里没好气地说“朕才不住你住过的地方”,但当着众多府兵的面,也还是得给宋清朔留几分薄面,于是说道:“我如今是客,如何有鸠占鹊巢的道理。将军若是方便,只给我一间无人居住的客房便好。”

“是。”宋清朔看了姜淮一眼,雁门关一带认得她的人不少,她为了掩人耳目戴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看过去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眸子忽变得湿润了。

他带着李庭言到了之前姜淮居住的厢房,自拿到朝廷赏赐后,宋清朔心疼姜淮住的简陋,于是帮她好好修缮了一番。

虽称不上华美,但也还算舒适,更有几分姑娘家闺房的精致。而地上放着的一大张狼皮,更暗示着这屋子的主人,不是寻常闺秀。

待宋清朔离开后,李庭言环顾了一下四周对姜淮说:“这就是淮儿之前住的地方吗?他对你也算有心了。”

他抚摸着那狼皮,是上好的材质,于是问道:“是淮儿自己猎的吗?”

“嗯。”姜淮点点头说,“这下陛下不会住不惯了吧。”

李庭言抱着她:“既是你先前住的地方,我又怎会不习惯。这么多天了都没怎么睡好,如今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姜淮想要挣脱,李庭言却紧紧搂住她:“别走,陪我眠一会,连日赶路困得很。”

姜淮无奈,但也是真的困了,于是和他一起躺下,在这个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很快便入眠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宋清朔去了军中,只留下一张字条说,让“监军大人”四处走走看看,感受边关民情。

李庭言见了那字条上龙飞凤舞的字,有些无奈地说:“清朔这一手的字啊…”遂又牵起姜淮的手说,“走吧,陪我出去走走。”

他们去了一间酒肆,那酒肆的老板娘是西梧人,若论起来,和姜淮也算熟识。毕竟此处的葡萄酒酿的极好,她和宋清朔没少来光顾。

只是她身为暗卫,要时刻保持清醒警惕,自是不能饮酒的,因而虽来了多次,但这葡萄美酒,倒真是一次都没尝过。

酒肆的老板娘桑梓见到她,惊讶的脱口而出:“弦月姑娘…”

见姜淮并无反应,她抱歉地笑笑,有些失落的说:“抱歉,惊着姑娘了,姑娘的眼睛,长得颇像我的一个故人。只是不知姑娘的容貌,是否也与她相像。”

“无碍。”姜淮淡淡地说,“我的脸之前受了伤,恐惊着掌柜,还是不给掌柜看了。”

桑梓自知失言,忙向姜淮道歉,又把他们迎进店里,给了上好的雅座:“不知二位客官要喝些什么?”

“就来两樽你这新酿的葡萄酒吧。”姜淮说,“若有的话,再来一碟子蜜瓜。”

桑梓很快就将酒水瓜果上了上来,见李庭言生的貌美,西域女子又奔放,遂贴近了李庭言说道:“这位公子的模样倒是极好的,看着不像是雁门关一带的人呢。不知公子可否看过西梧舞蹈,让小女为公子献舞一曲可好?”

“谢姑娘夸赞。”李庭言不动声色的往姜淮身边靠了靠,看了她一眼,又对桑梓说,“在下来自京都,和夫人一道来雁门关一带经商。在下的夫人…脾气不大好,姑娘若是再靠近一些,只怕在下回去就要跪搓衣板了。”

桑梓听得这话,发出玲珑般的笑声,又看了眼姜淮说道:“既如此,那我就先退下了。公子若是有事,可唤店中小二。”

待桑梓走后,姜淮没好气地说:“我脾气不好?”

“瞧瞧,怒目圆睁的,哪像个好脾气的样子。”李庭言打趣她道。

“夫君若是不喜欢,多得是脾气好的姑娘,京都城里的闺秀们,哪个不是温婉可人的。”姜淮说着,喝了一口葡萄酒,美酒入口甘甜,还带了些葡萄的清香,确实不错。

李庭言也喝了一口,小声夸赞道:“此酒甚好,入口甘醇,还没葡萄的酸味,比之前西梧王上贡的可好了不少。”

姜淮又喂了他一口蜜瓜:“夫君尝尝这瓜,如今尚未入夏,只怕还不甜。”

李庭言咬了一口说:“怎会不甜。只是蜜瓜再甜,也甜不过我眼前的美人。”

“孟浪。”姜淮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啐了他一声。

他们又在酒肆中坐了坐,桑梓这店酒酿的好,瓜果新鲜,时不时还会有西域舞姬献艺,偏价格又公道,因而来的人不少。正坐着,便有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说说笑笑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说道:“今日在监军大人身旁,跟着监军大人一起入城的那女子,看身型倒是真像弦月姑娘。”

另一个人也说:“我站的近,瞧的也就仔细了些,她戴着面纱,但那双眼睛,倒真是与弦月姑娘一模一样。若非弦月姑娘…我当真以为,那就是弦月姑娘。”

“饶是再像,也不会是弦月姐姐了。”店中帮着收银的姑娘听得他们对话,叹了口气说,“弦月姐姐这样好的人…怎么这么早早的就去了。当日我娘亲病重,若非弦月姐姐请来郎中给我娘治疗,又引荐我来此处做工,只怕我娘早就不在了,我也肯定在哪家卖身为奴。”

姜淮早就预料,宋清朔不好交待她进宫的事情,为了打消边关百姓的疑虑,便也只能说她死了。毕竟除了宋清朔和他的几个亲信,众人都是只知弦月,不知姜淮。但李庭言听了这话,却皱起了眉头。

“弦月姑娘是将军的护卫,为保护将军而死,倒也是情理之中。”适才说话的一个侍卫说道,“只是她死的惨烈…被那些匪徒杀害也就算了,还把她的脸用刀划的面目全非,若非将军看到了那块玉佩,只怕都认不出那是弦月姑娘。”

“害,要我说,就怪太后那个贼妇人。”

姜淮一听得这话,吓得一激灵,立刻就拉起李庭言往外走,却被李庭言制止了。

他抓过她的手,示意她无碍,在她耳边小声说:“也就在这市井之地,才能真正听到百姓的心声。”

那侍卫接着说:“成日里针对咱们将军,克扣军饷也就算了,那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也是能昧下的。若非将军心善,回回自己贴钱补上,只怕那些将士的亲眷们,也都活不成了。要我说,将军上回遇刺,多半也是那个贼妇人干的。她暗中派人刺杀咱们将军,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另一个侍卫也说:“太后这个贼妇人是个黑心肝的,皇帝老儿倒还过得去,至少他掌权后,咱们的军饷赏赐,倒是没少过。只是可惜了弦月姑娘,前几日我和我夫人去她坟前拜祭,那坟上的草都三尺高了。谁能想到,弦月姑娘当日从漠北敌营里救回将军都没事,如今竟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姜淮听到这个“皇帝老儿”忍不住笑出了声,转头看向李庭言,只见他脸上也是一副无奈中带点愤怒的表情,但听得那侍卫又说他还不错,脸上的表情才稍微好看了点。

那收银的姑娘接着说:“大哥这说的什么话,圣上好像就比将军大了两岁,倒也算不上是‘皇帝老儿’。我们这做小老百姓的,哪有那个本事置喙这些。不过我觉着,如今陛下执政,不久前又收服了交趾,减免赋税,咱们的日子倒真是比前几年好过不少。若是弦月姐姐还在就好了…如今这般,姐姐肯定是不用再那么辛苦的去打猎劫匪,给将军贴补军用了。说不定,弦月姐姐和将军,能修成正果也不一定呢。”

“你这话就是瞎说了。”侍卫说道,“满天下谁人不知,将军爱慕的是长宁郡主。对弦月姑娘,我瞧着也就是爱才罢了。”

“你个粗鲁汉子懂什么。”收银的姑娘不服气说道,“将军和长宁郡主聚少离多的,哪有弦月姐姐日日在将军身边来的长久。更何况弦月姐姐对将军那真是一腔热忱,她又生的那样好看,我不信将军没动过心。”

“若说动心,那定是有的。”另一个侍卫也说,“当日找到弦月姑娘尸首的时候,我也在。我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将军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如今,弦月姑娘都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走吧。”他牵起姜淮的手说,“待的也够久了。”

“夫君不再听听?”姜淮笑着问道,“不是说体察民情,就要来这市井之地嘛。”

“不必了。”李庭言带着她离开了酒肆,“听了这些,也够了。弦月姑娘在雁门关,倒真是颇有人缘啊。”

“是啊。”姜淮没好气地说,“我也没想到,我坟上的草都三尺高了,还有人来祭拜我呢。”

李庭言听得这话,亦是忍不住笑了,顺着她说:“清朔这事确实干得过分了,一会我骂他。”

“今日的那些话…不过是市井杂谈,还望夫君,莫要放下心上。”姜淮想到刚刚那几人说的话,有几句颇为不敬,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怎会放在心中。”李庭言笑,“他们不都夸我呢吗。但是那个高个些的,他看起来比我老了十岁不止,竟还叫我‘皇帝老儿’,我必须得告诉清朔,让他管管他手底下的人。”

姜淮笑着看着他,李庭言一贯以温润如玉的面貌示人,如今这样耍着小性子,带了几分无赖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可爱。

姜淮哄着他说:“好好好,到时候让那人亲自登门,给咱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貌胜潘安惊才风逸气宇轩昂的皇帝陛下道歉好不好?”

“你个鬼灵精的。”李庭言用扇子轻打了一下她的头,“如今真是胆大了,都敢捉弄起我来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阿淮…”李庭言想到了适才百姓们对太后的评价,有些愧疚的说,“那时候,我根基薄弱,在朝中亦没多大权柄。又听了母后的一面之辞,对清朔多有忌惮,所以明里暗里的,也的确给他使了不少绊子。没想到,却是苦了你。但是阿淮,那些刺杀他的死士,当真不是我派去的。你可愿意信我?”

“我信。”她握紧了他的手,对他说,“李庭言,都过去了。你现在做的很好,所以,别再纠结于那些了。我不是也过来了吗。”

“好。”李庭言笑了,“曾经亏欠你的那些,我今后加倍补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