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文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魏云清的手盖着的那些宣纸上,满眼的渴望,然而神色却挣扎不休。他清楚她的要求意味着什么……可她口中的那些东西太具有吸引力,即便是他父亲过来,恐怕也会被说动的。
挣扎再三,吴尚文表情放松下来,眼里只剩下不可动摇的坚定:“娘娘,前几日小人正好在外头夜观星象,发现天有异象,原先东方角宿与亢宿间的瑞星天保已然不在原位,想来娘娘定是天保星的化身,瑞星现世,我大梁将国泰民安,绵延万世啊!”
虽然不知道吴尚文口中的角宿什么的都是些什么鬼,可魏云清听懂了瑞星这个词,明白这事算是成了,她面上露出舒缓的笑容。
她会想出这个计划,首先是杨奕在群臣面前说她是仙女给她的提示。这时代世人多迷信,以往或许她会很无奈,但这时候却成了她可以利用的一点。给她一个“仙人转生”的光环,在舆论上造势,就是她这一系列行动的目的。
她故意在群臣面前现身,让他们看到她的不同,给他们一个直观的数据感受驳斥他们关于“牝鸡司晨”的说法,又特意提出猿猴变人、古代女人当家这种在他们听来十分荒谬的事,还故意弄得神神秘秘不肯告诉他们来源,就是为了配合吴尚文将来对她的“仙人认证书”,让他们联想到她的消息来源是“老天”,毕竟远古无史书时代的事,在这时代的人看来是绝不可能知道的。而为了说服吴尚文,她便准备了现代的不少常识来打动他,或许现代人在许多方面不如古代人,可至少在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上来说,一般古人对现代人是拍马难追的,这是整个时代的局限性,跟个人的智商能力无关。
虽然现在吴尚文说的“瑞星”跟她所说的“仙人转生”有些差别,不过结果怕也是大同小异。如今搞定了吴尚文,她就等着他的“瑞星认证书”发表后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吧。当然,她还会让曹军悄悄在民间造势,把她的瑞星身份在民间好好渲染,赢得舆论上的大优势。到时候,牝鸡司晨这种早已被她用数据驳斥的说法再也站不住脚跟,而大臣们若继续反对她这个“瑞星”帮着大梁,那就是有异心见不得大梁好啊!
在魏云清将手里的一叠纸都一股脑儿解释给吴尚文听后,吴尚文便带着满脑袋冲击他世界观的新知识回去了,临走前他还跟魏云清约好,将来还有问题希望她能为他解答,魏云清也答应了。
等吴尚文一走,曹军和蓝田立刻凑了过来。之前他们在听魏云清和吴尚文的谈话时就憋得不行,要不是她说过不能插嘴,他们早开口询问了。魏云清说的那些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新世界。
“娘娘,您说的那些,难不成都是真的?”曹军有些不信,他总觉得那些或许是她想出来忽悠吴尚文的。
“那是自然,否则又如何能说服吴尚文?”魏云清点头道,“如果说给你们听你们估计不信,也不懂,就别问了吧。”
她这样一说,曹军和蓝田只得不再问,魏云清看了眼看上去有满肚子话的蓝田,微微一笑:“这样吧,以后有时间了我可以给你们说说,如今嘛,还是先把目前这关给过了。”
蓝田脸上便立刻露出了笑容,连曹军也连连点头。什么他们住在一个大圆球上,这个大圆球还绕着一个燃烧着的更大的火球转……这些东西像是天方夜谭,可听着倒也极为有趣啊!
至于说魏云清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新奇想法——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他们二人便干脆不问了,他们太清楚,这位皇贵妃娘娘奇特的地方多得是呢,哪是他们能看透的?
吴尚文效率很高,在回去后的第二天,一份奏折便呈送了上来。这份给魏云清盖上“瑞星”名头的奏折在一众骂她的折子里显得尤为突出,立刻在朝中如飓风般扫过,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谁也没有想过,第一个正式力挺魏云清的,竟然是钦天监的官员。钦天监发表的农时书虽极为重要,然而平日里钦天监的官员都游离在真正的权力中心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当回事。可偏偏这吴尚文因前两年干旱时成功地“预言”过下雨,在民众间名声很盛,他的“瑞星”言论传到民间后,上京附近突然多了好几座娘娘庙,魏云清一下子成为了百姓口中的活神仙。而她勇救皇帝的事迹也悄无声息地流传进了民间,这让她的“瑞星”名头更是令人信服。
“娘娘,如今老百姓可将您当神仙供奉着呢!奴婢瞧啊,前朝那些老家伙想再说您的坏话,还得掂量掂量民意呢!”曹军面露得意地笑道。
得到曹军传来的那些个好消息,魏云清心中也是一松。计划成功了,吴尚文这一步她走得没错,如今她已经是“瑞星”,就算前朝的那些个大臣知道是她在背后推动的又如何?事情已成定局,他们还想说她“牝鸡司晨”,总要掂量一下老百姓们同不同意,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唯一的后遗症是,吴尚文总是代表钦天监的一些官员求见,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按照吴尚文所说,他回去后就将她说的那些东西给他父亲和其余钦天监领导们看,他们有人大为吃惊,有人十分震怒,觉得她在胡扯,“认证书”是给她发了,可后续或好奇提问,或特意为难的问题陆续而来,弄得她不胜其烦——有些问题她能答,有些问题她也不懂自然就没办法了。可偏偏她承了钦天监的情,加之她对技术性官员非常有好感,便只得耐心回复了。
在内阁罢工的半个月后,魏云清特意给了他们个台阶下,派人“关心”几位大人的病情,希望他们病愈后能早日回来,大梁的江山还要靠他们守着呢。
先是皇帝不肯将魏云清关回后宫,其次是连民间百姓都拥戴她,内阁的人也知道他们靠逼是不可能让魏云清下台的了,因此在她递出台阶之后的第二天,纷纷销假回来上班了。
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魏云清将堆积了许久的奏折送到几位阁臣面前,笑眯眯地说道:“各位大人辛苦些吧,这些奏折也放了些时日了,还请大人们给出些对策。”
阁臣们还能如何呢?只得乖乖地拿起奏折要么思考要么讨论。
然而魏云清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们,他们给她弄出了那么多事,她总要“回报”他们的。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面色微动说道:“哦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跟诸位大臣说了,从今日起,内阁议事时还会多些人在旁,希望大人们别介意,我已同她们说好,绝不会打扰到几位大人们议事。”
顺着魏云清的视线,内阁辅臣们看到角落挂了数个帘子,帘子后人影闪动。
这、这后面都是……女人?!
之前内阁的几位大人们回来时心情自然是不适的,因此对周围的观察力就减弱了,在跟魏云清说话的空当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居然多了这么些个帘子。如今魏云清说起,他们才发现异样,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闹了一场,没想到没能赶走魏云清也就罢了,后宫还多跑来了几个!
“胡闹!这是有辱斯文!”毛一荣气得脸色涨红。
魏云清故作疑惑道:“毛大人,这哪是有辱斯文呢?她们可是对几位大人的风姿极为敬仰,想一睹风采,求到了我这儿,我想着诸位大人并非气量小之人,推脱不得无奈之下才同意她们一道过来的。”
帘子后庄妃轻轻哼了一声,表情不屑。其余妃子也是面色古怪。明明是皇贵妃非要把她们拉来的好吗,说什么“实践出真知”,她这信口雌黄的能力实在是个中翘楚啊!
“内阁议事乃是严肃之事,涉及机密,又岂容这些后宫女子随意探听!”毛一荣怒道。
魏云清笑道:“我不也是后宫女子么?怎么,毛大人准备把我赶出去?”
毛一荣不吭声了。他们之前不就是想逼她走么?结果皇帝不配合,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拉拢到了钦天监那些一向顽固不化的官员,最终他们也没能如愿,反倒是给了她名正言顺的借口参与内阁议事。什么狗屁瑞星,简直是胡扯!
想到那个对魏云清“包庇纵容”的小皇帝,毛一荣心中便是一阵无力,斗志瞬间消散开去,默认了后宫那些女人出现在这儿的事。
毛一荣偃旗息鼓了,其他辅臣们便也不再做声,他们知道没用。若他们坚持不让那些女人留在这儿,恐怕又会跟皇贵妃闹起来,接着是罢工,然后她再想出点什么法子来,然后他们被逼无奈又要顺着她给出的台阶回来——不如一开始就当没看到她们算了,瞧瞧,这不是有帘子挡着呢吗?
其实内阁诸位辅臣们如今这么快就妥协回来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魏云清并非奸妃。若她是个贪赃枉法,任用私人之人,就算她利用吴尚文来制造舆论优势,他们也不可能就此妥协——当然,若她用他们的身家性命威胁他们的话又是另一回事了。事实是,她在的这段时间,内阁处理政事的效率都高多了,她不会对政事发表无理取闹的意见,而且在处理争端上竟难得做到了一碗水端平,谁有理听谁的,也不总是偏袒任何一人。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在的时候,他们在处理政事上真是觉得身心舒坦,不管他们的政见有没有得到支持,好歹事情落地了,悬而未决总是令人揪心的。也因此,当初他们直到御史上书弹劾才意识到她这个女人执政的不对;也因此,如今他们回来得也痛快。
——反正啊,这是杨家的江山,皇帝陛下都不管了,要他们操这个心做什么?
见内阁众位大臣都没再表示反对,魏云清心情好了,笑道:“还有一事。”
她这话一出,内阁诸位大人都绷紧了神经,也不知她又要弄出些什么样的幺蛾子。
“那一日,都察院佥都御史刑守道邢大人说,要开办女子书院,好让男女比比看,是否女人也有与男人相较的能耐,我觉着这提议不错,皇上也认可,因此我想请各位大人想想看,该如何在全国范围内开办推广这女子书院。”魏云清笑眯眯地说着,直接借用了刑守道的名号,给他栽了个赃。
那一日内阁几位大人都不在,可他们都有各自的消息渠道,那天发生的事他们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对于所谓的“刑守道提出开办女子书院”一事自然清楚乃是胡说,刑守道根本不可能那么说的。
只是如今跟魏云清争这个并无意义,他们是决计不会同意全国推广什么女子书院的——女子哪里能跟男子相提并论?女子本该温柔贤惠,在家相夫教子,若一个个都读书去了,那家中诸事要谁来做?
以魏云清为代表的后宫女子如今要参政议政,他们也就认了,毕竟皇家嘛,惯会出幺蛾子,然而让全国女子效仿,却是万万不行的!
“娘娘,这并不可行!”毛一荣立刻又生龙活虎地回道,“女子若想读书,请几个教习先生便罢了,却不可抛头露面到书院去读书!”
“为何?”魏云清道,“你们不是一直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相当鄙夷的么?让女子读书,多长点见识,想来对你们男子也是极有好处的,想想看,当你有了无法定夺之事,回家后还有个读过书有见识的妻子能与你共商大事,不觉得是件很美妙的事么?夫妻本该互相扶持的。况且,如今我大梁的读书人虽多,可也没多到遍地都是,请个教习先生耗财颇多,普通人家的女子哪里请得起?兴办书院才是利国利民的出路啊!”
“女子本当贞静柔顺,男女异群,若女子们去了书院读书,即便是女子书院,难免会见到外男,甚至过从甚密,如此有违纲常之事,必不可行!”毛一荣道。
“我觉着,毛大人完全是多虑了。百姓家的女子,还要赚钱养家,哪儿顾得上男女大防?您说的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家底殷实的人家啊。我想开办这女子书院,首要的受惠者,便是那些家境普通的女子,她们并不需要担心男女大防。”魏云清回道。
可毛一荣也不傻,摇头道:“娘娘太过想当然耳。家中穷困之人,连送家中男儿读书都不可能,更不可能送女儿去读书了。”
魏云清装傻:“原来如此,看来还是毛大人想得周到。”
魏云清刚才的话当然是故意那么说的,底层民众忙着生存,哪有闲心让家中女儿去接受教育呢?若女子书院果真开办起来,第一批来读书的,一定会是家境殷实,无需女儿做事贴补家用的中产阶级。但她之前并不想把这点挑明,先把女子书院开起来,到时候生源都是哪些人,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只是现在既然毛一荣挑明了……
“可毛大人,既然能入女子书院读书的都是些家境殷实之人,来去书院和家中自然会有马车轿子等接送,而作为女子书院,进出都将极为严格,毛大人您所担心的事自然不会发生。”魏云清道。
旁边金俨忽然哼了一声:“孔孟之道,又岂是女子能领会的?为她们开办书院,简直是有辱斯文!”
魏云清望向金俨,片刻后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浅笑道:“金大人,您说得真是太对了!”
金俨一愣,连跟魏云清对掐的话他都准备好了,没想到她居然同意了他的话?她见不可能说服他们,便决定放弃了?
金俨到底是低估了魏云清,在说出赞同的话语令内阁辅臣们均一怔之后,她又一脸诚恳地说:“金大人说得太对了,儒家学说还是交给你们男人来继承和发扬的好,女子嘛,在女子书院学点儿旁门左道就成了。”
金俨眉头微皱,他有点搞不清楚魏云清真正想做什么了,开办女子书院却不让女子们学孔孟之道……其实他们反对开办女子书院是因为他们有隐忧,如今能开办女子书院,将来就能提出让女子也参加科举,如此一来,女子也进入朝廷做官,这世道不全乱了?所以一开始他们便不愿同意,如此彻底断绝可能到来的乱世。但如今魏云清却提出女子书院不学孔孟之道,这让他们有些疑惑她的真正意图。往前数几百年,科举名目繁多,包括秀才科,明经科,进士科,明法科等等,但如今的文科举,考的只是进士科,若女子书院不教孔孟之道,她们便绝不可能参加科举了。
“旁门左道?”文淮疑惑道。他是儒学大家,但对其他家思想学说并不太了解,其他的学说在如今这世道确实也无法广泛流传——学了也不能靠科举做官啊!
“算学之类的。”魏云清笑道,“诸位大人们想啊,女子学精了算术,执掌中馈必定更为稳妥,想在账目上作假欺骗她,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当然了,同等的,若女人学精了,账目做个假捞点私房,家主们想必也是看不出来的呢。
而魏云清期待的是,如果里面有些对数学有天赋的,说不定还能出一些女数学家。
儒家的一些思想有可取之处,但魏云清觉得,它对女性的束缚也是最大的。这些内阁大人们将它当宝,她却是绝对不会让辛苦开办起来的女子书院就教那些东西的。正好他们也不愿让女人学这个,那她就让女人们学点更实用的东西,为她后续要做的一些事打好人才基础。看,大家都满意,不挺好的吗?
在内阁们看来,如今魏云清算是退了一大步,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些许松动。
金俨忽然道:“娘娘,户部没银子开官办女子书院。”
大梁国库一直处于半空虚状态,金俨身为户部尚书对此十分焦虑但又无可奈何,到后来他也无奈了,别人要户部配合办什么事,反正他就一句话:没钱!
此刻他也算是福至心灵。要全国推广什么女子书院自然是需要大笔银子的,可国库空虚,拿不出银子来,皇贵妃自然只能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想法了。他早该抛出这点的,前头那些争论本就没有必要。
“……哦,这样啊。”魏云清沉默几秒,她不知道金俨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户部真的连办个学校的钱都拿不出来,但她也不可能对他说你撒谎,没钱也给我拿出钱来,她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嘛。
其他内阁大臣们一见金俨拿出了这杀手锏,立刻心头一亮,只见毛一荣道:“娘娘,您也看到了,不是臣等不肯做着利国利民之事,实在是户部没银子了。”
“要是户部有银子,你们就肯同意开办女子书院了?”魏云清面上愤愤。
毛一荣认为这事已经确定是吹了,只要金俨咬定没钱,这女子书院就不可能开办得起来,便笑道:“那是自然!”
“那便好。”魏云清忽而展颜一笑。
毛一荣心里咯噔一下,可细细一想,即便皇贵妃劝动皇上动用私库,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开办书院的,便放下心来。
其余辅臣们见毛一荣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自然不会反驳他的话。
却听魏云清道:“那便由我出银子,在上京开办个一间女子书院。等将来户部有银子了,再将女子书院开办至全国。诸位大人看可好?”
先搞个试点单位,再将它作为全国楷模推广开去。至于钱的问题……她很明白户部就算有钱了怕也会跟她说没钱,不会同意全国推广女子书院,不过她也不会干等着户部拿钱出来,要全国推广女子书院没那么容易,前期要做的准备还太多,钱已经是最简单的问题了,她有足够的时间解决它。
她一定会解决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