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赶回枫丹白露,有不短的一段路。离开巴黎市郊,摇晃的马车在田园间咯吱咯吱响。
沙特尔公爵微阖双眼,思考着罗伯斯庇尔方才的建议。这次的替罪羊是他父亲身边的一个人——老实说,他觉得这个提议更好。牺牲父亲的人,对他自己又没有什么损失;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学生认为这是第二选择。
马车忽然猛地震动,停了下来;毫无心理准备,他差点一头栽在前座上。
“怎么回事?”
答案很快自动送了上来。车门猛然打开,熟悉的美艳面孔鬼魂一样苍白。她嘴角微翘,目光像是结了冰:“公爵阁下,想我吗?”
“阿妮珂!”公爵只慌乱了一瞬间,就换上了欣喜的笑容,“你终于回来了!我每一天都在担心你。管家说你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个送你的马车夫也消失了。我让所有人出去找你,几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你是说,我被人抓捕,跟你无关?”
“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我为什么要对付你?我爱你呀!”
阿妮珂紧绷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我……我真的以为你要抛弃我。”
“我的心肝,我永远不会这么做的。你忘了吗?我还要和你结婚,让你做法兰西王妃。”
女密探轻轻拭去眼角的泪:“那么抱抱我。”
“呃?”
“我只想像过去那样,依偎在你的怀里。”
沙特尔迟疑着,只牵过她的右手:“我希望在更浪漫的地方拥抱你,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您害怕了吗,怕我趁机杀了你?”上一秒眼眶还泛着泪花,下一秒阿妮珂大笑起来,“您搞错了,不用拥抱,我也能杀了你!”
年轻男人吃了一惊,几乎要向后倒过去。但他很快坐定,掐了掐手心,换了一副冷淡面孔。他是个健壮青年,自信能赢过对方:“阿妮珂,看在我们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份上,我不想亲自对你动手。”
“不必紧张,”阿妮珂站直身子,正了正她的花边高帽,秀美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把短刃,抛去一个冷笑,“这次我不会动你。我只想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仿佛被爬虫类的目光盯上,公爵忽然觉得身后吹来莫名的冷风。他想假装轻松地做点小动作,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仿佛只要一动,就会被抓住机会狠狠咬伤一口。
“为什么?”阿妮珂眼中露出怨毒的光。她满怀恶意地想,这或许是旧情人第一次认识真正的自己——以往在他面前,她总是刻意隐藏自己阴暗和残酷的一面,以免破坏在爱人心中的形象。自始至终,他以为她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的小女人。多么讽刺啊!
沙特尔咽了咽口水。他第一次意识到,或许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这是因为……因为你背叛了我!”
趁对方瞬间的呆愣,他向后猛地一滚,撞开了另一侧车门;伸手去拔腰间的猎刀,不想情急之下居然卡住,拔不出来。
“我背叛了你?”
沙特尔抬头,漂亮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绕过马车,仿佛复仇女神欧墨尼得斯附体。
那当然只是随口乱说,只为了让对方失神分心。
一边后退,一边使劲拔刀,他背后冒出了冷汗。
“当然,当然了!你迟早会背叛我!”
“我真心地爱着你!”阿妮珂如同幽灵一样,紧缀在两步之外,不靠近,也不远离。
“谁知道!”男人狼狈而恐惧,强撑着做出恐吓式的笑,“你不是背叛过一次吗?谁能肯定你不会背叛我?”
“就为了这个?拉克那将军,出身巴伐利亚,曾经为巴伐利亚、荷兰、汉诺威作战,七年战争时跟法国敌对,而现在呢?他是法兰西国王的中将!”
此时中将是元帅之下最高的军衔。
“呵呵,的确,各国人都在乱跑,哪儿有机会就去哪里,何况你还是个女人,嫁到哪儿都不奇怪。我根本不介意你是不是背叛奥地利,”沙特尔冷笑,“我介意的是你背叛了特蕾西亚女王,将你养大了的人!谁知道我给的好处够不够把你养熟!”
阿妮珂忽然停住了。她原本愤慨的表情像是忽然被巫术冻结,几秒钟后慢慢融化为难以置信地悲伤和顿悟。
沙特尔忽然想起为什么拔不出刀——他竟然太过紧张,忘了打开固定刀身的卡簧!
然而,当他拔出猎刀的时候,女密探已经骑上快马,绝尘而去。他愣了两秒钟,一屁股坐倒地上,嘴里发出连串咒骂。
“该死的女人……下次一定杀了她!”
“这就是你的目的。你要我全心全意地效忠王储妃。”
神父的笑容充满圣性,好似天使。
“没错。”
只需要跟玛丽简单地对一对他们掌握的信息,就能知道阿妮珂有问题。但两人只以为阿妮珂的如意算盘是当个双面间谍,在两边之间游走。王储妃原本打算就这么吊着她,等需要的时候,可以借她传递假情报,但维耶尔有另外的想法。
“王储妃准备离开一段时间,我作为家庭教师,应该会和您一起走;在这期间,您需要在巴黎留有眼线,随时掌握动态,对变故做出反应。这个人必须聪明机智、忠心耿耿。”
玛丽自然有过这样的考虑,但并无人选。维耶尔能力上乘,但双方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互信还不到这样的程度。
“难道你有办法让阿妮珂完全效忠于我?”
“至少可以试试。就当是我给您付的定金。”
即便沙特尔没有挖坑,他也会想办法离间他们,揭穿他的真面目,告诉她真正适合效忠的人选。幸运的是,沙特尔这么“配合”,他根本没怎么费力,就达到了目的。
如今阿妮珂无路可走。沙特尔在遭遇危险时候的胡言乱语,却像一支利箭,精准无比地中了靶心。
来自维也纳的孤女沉默良久。她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会是钉死了自身命运的钉子。
“不过幸运的是,你的唯一选择,竟然不坏,或者说——可能是最好的。”
“你的口气像是已经认定要效忠她了。”阿妮珂冷眼。
“……”
“说对了?”
“请务必替我保密,否则我跟殿下的交易怎么做得下去。”维耶尔冲他眨眨眼,忽然夸张的哀叹一声,“谁叫她做的事,虽然出人意料,却总是对我胃口呢?”
遇到困难时的手腕、对待旁人的态度、对底层生活的关切……
阿妮珂发出自变故以来发出的第一个带笑意的笑容。点头:“你说得对。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