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储从国王的小会议室出来时,刚巧碰上了他的三位姑姑——“刚巧”是他这一边的看法;事实上,三位夫人是特意等在这儿的。
一看她们脸上的表情,王储就禁不住想绕道走。那张脸太熟悉了,整个儿写着“我有事要勉为其难地教育你”。
“殿下,您注意到最近王储妃在做什么吗?”仍然是三姐妹的头领、阿黛莱德夫人代表她们发言。
“她在建她的图书馆。她一直喜欢看书。”
来了,“你太让我伤心失望痛心疾首这事我不能不管”的表情。
“您知道宫里宫外都在说什么吗?”
路易摇头。
“难道您没发觉,王储妃的图书馆里招揽的都是年轻男人?”
“据我所知,图书馆馆长是热内小姐的父亲,快五十岁的长者。”
“是,谁都知道她看重热内小姐,特意给她父亲一些照顾;相对的,热内先生也会对她做的一些事睁只眼闭只眼,我说的没错吧?”热内小姐曾经给三位姑姑夫人伴读,给她们留下不错的印象,是以她们没有大加挞伐,否则少不得用上“走狗”“爪牙”一类的词。
“她做什么事?”
“跟那些年轻男人厮混。”
如果玛丽在,大概会笑她们全看漏了重点——她把老热内挖过来的确别有心思,因为他原是外交部的高级书记员,对外交事务的运作过程了如指掌。
路易的脸蓦地涨红。他握了握拳头,强忍着用平静的口气回答:“绝没有这种事。那些都是莫须有的谣言。玛丽每天几乎花所有时间陪我。”
维多利亚夫人几乎是怜悯地看着他:“那是前段时间。近几日殿下每天都在跟国王学习事务,空出来的大段时间,难道她不寂寞?”
路易强压怒气:“这么说来,三位夫人这么多年来没有结婚,也是很寂寞的了。”
三人闻言,无不花容失色。阿黛莱德立时勃然大怒,指着路易的鼻子:“你居然敢这么说!”
维多利亚也作痛心疾首状:“我们好心好意提醒你,你竟然这样诋毁我们!”
路易一贯敬重姑姑们,这时一反常态,扬着脖子反唇相讥:“您们敢这么说玛丽,我就敢这么说您们;您们觉得这是诋毁,我就把诋毁送还给您们。”
如果按照现代观点,结婚前女性无须对任何男性负责,和谁发展关系都是她的自由;但这三位不行;因为她们早就宣称献身上帝和法兰西,是要严守贞洁的。对心高气傲的她们来说,这样的指控简直是打她们的脸。
她们愤愤不平,或许准备去国王那儿告状,但路易根本懒得在意。玛丽知道这些传言吗?她会不会难过?
自从玛丽来到法国以来,围绕她的谣言就从来没有停息过。
这是身在那个位置的代价——整个王室家族都像是在烤得通红的火炉上行走,假如不想烫死,就得时刻保持警惕。流言蜚语又总是对女性更“青睐”,因为一来性和悲剧自古以来都是人们最热衷的话题,而这个时代女性的价值仿佛只有这两者;二来大肆议论女性的时候,潜在危险总是小些。
路易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习惯不了这个。
当凡尔赛宫初建的时候,这一带只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居民不过1000左右。太阳王盼望着能远离巴黎、尤其是那些目无法纪的“暴民”,图个耳根清净,但不会拒绝平民共享王的荣光。他甚至出台了一条法令,以免费土地吸引移民(租税仍然需要交,同时建造的房子必须依照统一规划,但不管怎么说,仍然是划算的)。他去世时,凡尔赛镇有3万居民,按照当时欧洲的惯例,已经是个城市了。(玛丽内心:?)
路易十五时期,优惠政策没有了,规划也不再统一,居民数量则仍然持续增长。除了传统的耕种土地外,依靠着为来来往往的贵族和游客服务,也能谋生。国王的三大部门也设立在这里——战争部、外务部、海军部。
算是和国王闹翻的福利之一,玛丽已经不需要介意自己外出凡尔赛宫会得罪他了。
于是她从地产商手里购买了凡尔赛城里的一幢独栋,作为她的图书馆新址。她虽然在凡尔赛宫拥有一个套间,但无疑太小,还人多眼杂。等这个图书馆结束它的掩护使命,她打算将图书馆搬到巴黎市,开放阅读,让它成为一个公共图书馆。但现在,还是要以她的便利为优先。
路易首次拜访这里,新奇的同时又有些忐忑:玛丽会不会认为他不信任她,才会一声招呼也不打地突然跑来?
他让卫兵守在门口,没惊动任何人地走进去。一楼地上到处都是一沓一沓书,乱糟糟的。一个长得相当精神的年轻人坐在书案前,聚精会神地登记书目。路易见对方跟自己年纪相仿,不由得兴起比较之心,便驻足细看,不一会儿竟然看得有些兴味。
书目摆在桌子上,竟然有26本之多,每一本的封面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字母。登记书目时,并不是只是抄写了事,而是在书脊用发黄的胶水沾上小小的标签,写上是意义不明、且不连续的编号,同样的编号也要在不同的书目上抄写。每登记完一沓,他就把书搬到手边一个竹筐里,再从地上搬来新一沓没登记过的。
“你?您是哪位?”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华贵打扮的少年人,他按捺吃惊,仍是用敬语说话。
“我是王储,来找我的妻子。”
年轻登记员从半掩的门外看到马车和卫兵,已是信了,连忙行礼。
“尊敬的殿下,王储妃殿下不在这儿。”
“她去了哪儿?”
王宫不见,来了这里也不见,路易有些郁闷了。
“这……我也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路易的心情就更不好了。
终究忍不住好奇,他问:“你给书本上贴的标签,写的是什么号码?”
“是在王储妃殿下的建议下,我和老师制定的一套编码方法。”他拿起一本书,示意道,“比如这本是艺术类,那么编号为j,它又能细分在艺术基础理论类,所以是j0开头。作者姓氏是k开头,就接上k,这是j0/k的第39本,所以是j0/k00039。再比如这本——”
他僵住了。这次随手拿的,竟然是一本新教理论,而法国是禁止新教的。他偷眼看去,发现王储神色无异,才接了下去。
“咳,这虽然是异端书籍,但王储妃殿下说,不了解敌人就不能打败敌人。神学我们放a类,异端神学则是a9……”
路易兴致勃勃地自己看了几本,又问:“登记完了不放到书架上吗?”
他指着空空如也的几排书架,上边只零零散散地放了二十来本书。
“有专人负责放置图书,我只负责登记。书也是按分类放的,便于查找。”
路易只觉得似乎什么都设想周到了,不由得啧啧称奇:“这也是王储妃的建议吗?”
“一部分是,”年轻人笑答,“一部分是我之前在王室图书馆学到的。”
“你原来在王室图书馆?学徒吗?”
年轻人点头。
他就是曾经给玛丽送过书的那个比利时小书记员,范·普莱特。外国人、年轻、勤快、机灵,玛丽一下就想到他,特意将他雇佣过来。
路易只当他是因为有工作经验才被看中,暗自比较的心思也就淡了,愧疚倒是多了些。
“热内先生在吗?”
“他在楼上。”
等问了老馆长,路易才知道王储妃到过这儿,看了一会儿,就出发拜访韦蒙神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