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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0年4月。

鹅卵石路上,伴随着滴滴答答的马蹄声,一辆巴黎最时兴样式的马车摇晃着朝巴黎方向走。

“上一次到巴黎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马车里传来一个老人的精神的声音。

“故地重游,我猜景色变化一定很大。”回答他的是一个青年人。虽然已经有39岁,但他的面相比看起来要年轻许多。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老人——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那顶保养得极其漂亮的假发上,扑着均匀的香粉,身上喷着上好的香水,不像一个快要70的老人,倒像是极欲在情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时髦小年轻。

在出发前,老人就劝他做相似的打扮,还说:“在巴黎,如果不这么打扮,就会被认为粗鄙无礼。”

青年人只是耸耸肩。

“我是来看人的,不是来让人看的。”

话虽如此,他也明白在上流社会礼仪的重要性。连他的男仆在进入这个时尚之都时,都会多花一半的时间整理自己的仪容。

“适当打扮可以愉悦他人和自己的身心,”他说,“但把时间和金钱过度花费在这上面,就未免太过了,法国如果再这么下去,就注定会衰落。”

他的口气极大,而对面的人仿佛习以为常:“您可能不知道,对外交家来说,时尚也是一种武装。”

“你是说,两国外交家针锋相对时,最大的倚仗不是国家的力量,而是穿着打扮吗?”

“我想说的是,国力短时间内无法提升,穿着打扮却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一个外交家看起来底气十足,好像手里永远揣着一副好牌的样子。您玩过英雄杀吧?”

青年摇头。他知道这种源自巴黎的卡牌在全欧洲的年轻人中间很流行;但他自认过了那种年纪,也不打算尝试太花时间的游戏。

老人说:“唉。依我看,您母亲之所以硬要把我塞进您的行程里,就是要让我带您多玩一玩的。”

“……”

“我知道您对我有意见。在您眼中我大概是您母亲的走狗。”

“没这回事。”青年正色道,“您制定的外交政策,以及灵活的外交手段,都让我相当敬佩。”

“但我还是那个被您母亲派到您身边看着您的混蛋,不是吗?”

“……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这两年关于法国的种种传言是不是真的。”青年微一皱眉,“妹妹嫁来法国时我就很不看好。法国虽然是传统强国,但下滑的趋势很明显;路易十六上台之后就更加了;4年前,饥荒的平民竟然围困了凡尔赛宫!连农业都出问题的国家,就跟建造在流沙上的房子一样危险。

老人只是微笑。在他年轻的时候,法国就是强大的象征,谁也看不到他衰落的远景。

“但自那之后,法国居然又出现了复苏的迹象——里面或许有什么门道。”青年深思着道。

老人提醒:“传言说,您妹妹在其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据说她明里暗里控制了朝廷,而路易十六也放任着她。”

“实在是难以置信。她从小只喜欢洋娃娃和漂亮衣服,对政治半点兴趣都没有。我看是传言夸大了,”青年摇头,“人们总是特别喜欢这种奇情故事。我倒是很想见一见郎巴尔夫人。一个女性以一己之力创立庞大的商业王国,即便是有一国王后做靠山,也是很困难的。她一定是不输给我母亲的传奇女性。”

“众人都说,如果能娶到郎巴尔夫人,那就跟娶到一个国家的唯一女继承人差不多。她和您也只相差9岁……”

青年表情一凝,摆手:“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他经历过两次婚姻;两任妻子都不幸早逝;连第一次婚姻中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儿都已经在10年前早夭。对家庭生活他已经不存什么奢望了;幸好他的弟弟子女众多,也都相当健康,偌大家业不至于无人继承。

进城后他们在一个酒店登记入住。

“这种高级酒店算是新鲜东西,”老考尼茨说,“我当年来的时候就没有。”

服务生对他们毕恭毕敬:“法尔肯施泰因(in)伯爵和考尼茨阁下,需要帮两位把行李搬上楼吗?”

伯爵没有做声。他还不太习惯这个化名——他的真名是约瑟夫,也就是如今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

考尼茨冲他们的仆从吩咐了几声。

这位老人也不是简单人物——他是特蕾西亚皇太后最信任的左右手之一,执掌奥地利外交事务的重臣。

回房间简单休息了一会儿,他们便又出门了。

酒店门口有人殷勤地询问是否要租马车,但失望而归。他们的马车是从奥地利带过来的;何况在马车上颠簸许久,现在更想走一走。

两个小时后,他们灰头土脸地回来。

“空气简直太臭了,尘土也太大了,天空都是灰色的。”约瑟夫抱怨道。

连对法国一直有好感的老考尼茨也默不作声。

曾经巴黎也不全是干净漂亮的,但主要是在工人区。那儿人口众多,各种垃圾和排泄物到处堆放,味道令人难以形容。

现在垃圾的情况倒是好了很多,看得出来市政府下了一番功夫整治——专门规划的垃圾区,专人负责的清洁工作,还有不遗余力的传单宣传。自从著名医生詹纳公开宣布了霍乱、黑死病等传染疾病与污物污染水源、滋生的老鼠有关后,民众对集中放置垃圾和排泄物的配合度就高了很多。

但取代局部地方的恶臭的是整个城市上空若隐若现但挥之不去的刺鼻气味。

约瑟夫招来酒店的而一个服务生,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在郊区的工厂,”服务生笑着回答,“烧的煤太多。我有个亲戚在那边工作,听说工厂里的技术员说,煤和炭都是一个东西,本身烧起来没有味道,但是煤里杂质太多,有……硫磺之类的东西,就很难闻了。尘土也是因为这个。只要多住一天,就会习惯了;我们巴黎人都闻不出来。”

习惯就好?青年伯爵面色不虞。他总觉得这不单单是习惯的问题;长期闻着这样的味道,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其实空气不是大问题,水才是。”服务生也是个热情多话的人,“原先上游有几家皮革厂和化学工厂,水质就已经够呛了;后来还是法院出了命令,所有新工厂都只能安置在下游;上游的也能搬就搬。听说从巴黎流出的水几十公里都不能用,一个村庄为此不得不集体搬走。”

“我看大街上流浪汉不多,都去哪儿了?”

“大部分都到工厂里工作了;还有一些被‘劝’到习艺所里。实在屡教不改的,都被弄到南方去开垦荒地,就谁也不敢游手好闲了。”服务生大约在酒店这个南北客人汇聚的地方工作了很久,消息十分灵通。

“巴黎的孩子倒是不少。”

“哦!这大概是因为天花疫苗?”连服务生自己都没注意过这个细节,“听说感染的人少了很多——我有个亲戚的亲戚在王后图书馆工作,这是他跟我说的。”他胸一挺,仿佛与有荣焉。

约瑟夫被触动了心事,表情有些不自然;老考尼茨见状,代他给了服务生小费。

约瑟夫的第二任妻子死于天花。事实上夫妻间的感情不好;虽然妻子努力地想亲近他,但他发现两人之间没有共同话题,因此表现得非常冷淡。也正因为这样,在她去世之后,他才会耿耿于怀这么久——如果当初对她更好一些就好了。

他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死于天花,另外一个因为天花毁容——如果这没有发生,她本可能嫁给路易十五续弦,现在该坐在法国王太后的位置上。

考尼茨有心安慰,但也不好开口。天花给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带来不少悲剧;然而无意中确保了约瑟夫二世的继承权。

他死去的弟弟查尔斯和他相差4岁,是女王夫妇最喜欢的孩子,也是他们继承神圣罗马帝国皇位之后出生的第一个儿子。查尔斯很是针对长兄,多次声称自己比他更适合继承皇位,约瑟夫甚至考虑过让位。不过这场兄弟争斗在还没引发更大冲突前,以主的召唤终结。这或许也是上帝的安排吧。

回过神来,约瑟夫清了清喉咙。

“劳动人口的增长对一个国家至关重要,”他评论道,“而孩子是一个国家的未来。”

原历史中提出应该抑制人口增长的马尔萨斯,现在刚刚14岁,住在英国;假如32岁的他穿越回来,恰巧听到约瑟夫的说法,说不定会不以为然。

马尔萨斯理论认为:人口按几何级数增长而生活资源只能按算术级数增长,所以应当采取措施遏制人口出生率。

在战争、瘟疫、饥荒肆虐的中世纪,欧洲人口的总体增长率极低,有些地方甚至是负增长。

进入18世纪,虽然威胁人类的灾难幽灵仍在盘桓,但人口总算进入了恢复期。

特别是世纪末,随着工业革命的带动,英国人口增长率节节攀升;这就是马尔萨斯提出他划时代的人口理论的背景。

现如今,在玛丽这只蝴蝶的影响下,法国人口也在快速增长。

不过,就算马尔萨斯将著作捧在她面前,她大概也不会理会太多。

马尔萨斯理论的重大突破在于以数学模型的方法去解释社会问题。

但现实中,人口并非如他理论所说的,呈几何级数增长;生活资源也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只能以算术级数增长。作为穿越者,玛丽很清楚,工业化给人类带来的重大影响之一,就是生活资源的增速超过了人口增速;否则以农业时代的水平,根本无法养活地球后来的70多亿人。

将来有一天,控制生育可能势在必行,但在玛丽的时代,还不必考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