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郎巴尔夫人明确拒绝后,约瑟夫二世过了两天郁郁寡欢的日子。
死心不是那么容易。他去了某个舞会——因为听说郎巴尔夫人也会去——没想到见到她和克里夫公爵有说有笑,不由得一阵黯然。
原想就此祝福她,又放不下心。
郎巴尔中意的如果是别人就算了,这个克里夫公爵靠着奥兰治亲王妃的裙带关系拿回祖先的封地,这是众所周知的。刚利用完一个有权有势的贵妇,又找上一个有财有貌的;即便郎巴尔夫人确实魅力出众,约瑟夫也不得不怀疑克里夫公爵可能另有所图。
越想心里没底,有心让妹妹替朋友多注意注意,又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样烦恼了两天,他干脆写信回奥地利,让自己的人去荷兰和克里夫公国调查。只是路途遥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回信。
信使刚走,就听说妹妹被人告了。他吃了一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了过来。
妹妹在法国坐得安不安稳,可是关系着奥法关系稳不稳定的。
当下就让他带来的机灵男仆出去打听情况,自己则去了凡尔赛宫。
见玛丽泰然处之,不由得疑虑大于心安。
“像这种莫名其妙地抹黑,每年我若是没遇到个十几二十次,那就是我主保佑了。”
玛丽虽这么说,他还是将信将疑。那些流言蜚语他也听过,但从来没有一条是被摆到官面上来的。现在法院据说已经受理诉讼,跟那种随口传的小八卦能一样吗?
何况,身为一国之主,法院受理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清楚。再加上先前那幅讽刺画的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派人要弄垮玛丽。
“你得赶紧把这个案件压下去,趁着还没开始庭审,”他催促,“我知道这对你的名声是吃亏的,好像你心虚了一样;但如果走到庭审那一步,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假如不出庭,那还是心虚;假如出庭,那根本是羞辱——各国人会怎么看你?一个被粗野肮脏的□□逼到法庭上的王后?连跟这样的人说话,都会被视为污点。这案子拖得越久,对你就越不利,不如快刀斩断。”
考尼茨听说约瑟夫要帮玛丽,开口道:“先不必忙。最近已经有流言说你化名来访法国了。如果贸然插手,引人注意,反而会让有心人把两件事联系起来,当做奥地利干涉法国国政的把柄。”
“我的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国境也不是关闭的。总有哪位贵族拜访过美泉宫,见到过您。这个时候,保持低调最好。王后在法国立足这么多年,又有深厚根基,肯定不会听之任之。”
约瑟夫只好暂且按兵不动,先按照预定的安排,参观图书馆、研究院、救济院和玛丽王后医院等地。
这一天他正在马车里沉思,忽然传来男仆马克轻敲车厢的声音。
“主人,我看到克里夫公爵的马车了。”
马克就站在车厢后,站得高看得清楚。
约瑟夫忙抬头看过去,转角的马车上,果然挂着绣着克里夫公爵家徽的挂毯。
他吩咐马车夫:“跟上去。”
车夫是他从奥地利带来的,国王吩咐什么就是什么。便控了马速,不疾不徐驾着马车的跟在后面。
克里夫公爵的马车很好认,样式华美贵气,在大街上很是显眼。约瑟夫跟了一个小时,只见它时走时停,仿佛也没有一个目的地。
越想越纳闷,约瑟夫干脆一个命令,让自己的马车加快抄到了前面,把它拦了下来。
“我是法尔肯施泰因伯爵的男仆,”马克下了车,站到克里夫的车夫面前,响亮清楚地问,“我家主人一直仰望阁下的名声,非常想邀请您饮酒叙话,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
用帘子遮挡的马车里没有传来声音,倒是坐在车夫旁的侍从回答了:“主人非常感谢您主人的邀请,但他现在有急事不方便答应,不如请您留下地址,改天主人再登门拜访?”
马克问过约瑟夫,答道:“既然克里夫公爵不方便,我家主人也不好冒昧打扰。相信如果上帝安排,双方还会再见。”
两边马车各自分道扬镳。
马克与主人报告:“我觉得公爵可能不在马车里。那马车看起来很轻,像是空的。”
“中途还见本人下过一次马车,不过五分钟就回去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一边说着,约瑟夫若有所思,让马克去打听克里夫公爵下榻的行馆。
第二天,他仍是跟踪着那马车,又跟了一个小时,不见特别的动静,就叫车夫调转马头,回了旅馆。
半日之后,马克从外边回来了。
“果然像您猜的那样,公爵的马车只顾着注意您,没有防备我的小拉货车。趁着停在街边、您的视线恰好被车厢挡住的一次机会,克里夫公爵换了一身平民打扮,悄悄离开了。
“我一路跟在后边,看见她进了一栋灰色的小楼。楼门挂着一个牌子,写着‘雅各宾俱乐部’。我看门口有人守着,不许外人进去,就跟附近的人打听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特别。据说出入这里的人,也都算是知书达理的绅士。看起来就是一群生活无忧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玩乐。”
约瑟夫肯定地点点头。马克机灵聪敏,一直是他的贴身仆人,才会连到巴黎来都带着。
“继续盯着俱乐部。如果这个地方真的没有什么蹊跷,他也不必特意换了装束掩人耳目地来。”
这个小暴发户,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见这位高大俊秀的青年进来,相熟的人纷纷暂停手头的事,向他打起招呼。
查顿——这是克里夫公爵在这里的名字,也是他还没变成公爵前的真名,一个从出生时就伴随他的名字。
他在这儿很受欢迎,一一回礼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现在在演讲的那个人是谁?我好像没见过。”
“他是沙普利尔理事介绍进来的,叫做马拉,是个医生。”
克里夫听了一会儿,见旁人听得聚精会神,不由得抿起了嘴。
如果让他评价,此人所说空洞无物,喜欢抨击现状,大谈理想,意见不少,建议不多。但热情十足,常搔中痒处,很能煽动人。
又想,如果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困苦潦倒的小演员,对这番话肯定是很受用的。谁不喜欢别人帮自己抱怨诉苦?人毕竟喜欢问“凭什么别人就有那些”,多过问“凭什么自己也应该有”。
手里有东西,跟手里没东西,站的立场总有些不一样了。
“为什么我加入雅各宾俱乐部?我是一个医生,为阿图瓦伯爵的卫队工作,一年有2000里弗尔薪水,为什么还要投身众位之间,开启民智?因为我觉得学医救不了法国人!”
如果玛丽或郎巴尔在场,听到最后那句,大概要吐血。相似的话,不同人说出来,感觉怎么就这么不一样?
听完了演讲,众人便各自行动了。有的自己看书,有的聚在一块低声讨论。
克里夫凝神听了一会儿,发觉说王后案的人不少。
“听说正式开庭的日期已经定了下来,就在后天。”
“唉!别说了,先前我让厨子在地下盘口下注,押王后会在庭前和解、大事化小,现在只能悔不当初。”
“还隔一天呢,说不定还有转机。”
另一边则在说:“作为被告人,王后会不会出庭呢?”
“我看不会。以她的身份,即便是在那个法庭上站一秒钟,都会沦为各国贵族的笑柄。”
马拉热切地说,“她必须出庭。这不单是她个人的问题,而是国家的尊严问题,也是人民对她的质疑,她必须回应。”
“查顿,你觉得呢?”
听到友人问话,克里夫愣了一下。
他听郎巴尔无意中点评过,这个案件,是有可能成为历史名案的。
在普罗大众来看,这不过是一件奇闻轶事
在朝廷上的政客来看,这就是一桩政治阴谋。
但在具有进步意识的思想家们看来——
“我想王后会出席的吧。”
“为什么?”
“我听说,王后在伏尔泰、卢梭去世前,一直跟他们有书信往来;跟狄德罗、达朗贝尔等人也关系良好。”
“确实,百科全书补遗是她资助出版的;因此国王的审查机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狄德罗今天在《新青年报》上的文章你们看了吗?”
马拉冷笑:“百科全书派如今已经沦为王室的走狗,《新青年报》背后也有王后的影子。这样的东西不看也罢。”
旁人面露迟疑,没有反驳。这个俱乐部聚集的都是思想比较激进的青年人,虽然继承了启蒙运动前辈们的思想,但又不免看不起他们过于守旧。君主立宪在他们这里已经过时了,推翻波旁王朝、组建新型人民政府,才是最时髦的理念。
克里夫用富有魅力的笑容化解了尴尬:“狄德罗说,社会契约的总结在法律,法律的实施在法庭;如果要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就必须让人人在法庭上平等。”
“你的意思是——为了人人平等的理念,王后会出庭?!”
“准确地说,思路是反过来的。”在罗伯斯庇尔给远在美洲的好友小布罗意的信中这么说道,“假如不出庭,那就是心虚;假如出庭,那又成了羞辱。总归都是会背上质疑,不如就开辟新的宣传点,赋予她的举动非凡的意义。”
夏尼夫人的宣传机器在加班加点地为王后宣传。报纸传单连篇累牍地讨论王后出庭的意义,一时倒是把案件本身给盖过去了。
“我告诉过你们,王后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艾吉永对他的三个合谋者说,“现在看到了吧?”
三位王室宗亲中,沙特尔的斗争经验最为丰富。见另外二人不说话,便说:“让她得意一时也没什么。我们的计划,也不只是告告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