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宫是一些人的欢乐家园,也是另一些人的伤心之地。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在国王夫妇俩相送下离开了法国。
在兵乱时,他躲在一个奥地利来的商人家中,没有受到伤害。杜伊勒里宫攻破之后,虽然局势初定,但艾吉永兵变的借口就是玛丽勾结奥地利,这让约瑟夫在巴黎的存在变得十分尴尬。
他无意给妹妹添乱。
临走之前,他找了个机会,悄悄见了朗巴尔夫人一面。
两人的谈话内容不为外人所知;就连玛丽问起,朗巴尔也只是摇头。她顾及约瑟夫的自尊;倒是约瑟夫自己在给妹妹的信里透露了几句:原来他想做一次最后的尝试,向朗巴尔表明了心迹,最后无功而返。
到了美泉宫,男仆下了马车,先跑进去通知。特蕾西亚皇太后知道了,让侍女扶着,要去见他。才到门边,儿子已经到了。
约瑟夫见母亲脸色惨白,气息虚弱,忙扶她坐躺到床上。
“来信里怎么没告诉我病得这么重?”
“写上一封信的时候还只是小病,没想到变成这样。”
“……请您务必好好养病。”
特蕾西亚假装没看见约瑟夫眼里的阴影,问:“法国的局势,我也听了一些消息,但不如你这个亲历者告诉我。情况到底怎样?”
一五一十地听完讲述,特蕾西亚欣慰地点头:“我原来以为女儿当中没有一个像我,没想到现在有一个越大就越像了。就应该这样,该打的时候要打,就算是逆境,也绝不能轻言放弃。”她的统治后期一直以联姻策略进行外交活动,但各国政要没人敢小瞧她的胆气和毅力。初登基时,即便是在奥地利继承战争中遭遇孤立无援的绝境,她也能英勇地顶住压力,决不投降,更是以此为契机大力整顿内部,团结国内,巩固统治。之后八年停战,她从不忘夺回西里西亚地区,卧薪尝胆地将奥地利打造为普鲁士的心腹大患。没有人怀疑,如果不是当时的盟友、俄国女沙皇伊丽莎白突然病逝、亲普的彼得三世继位后倒戈,特蕾西亚已经得偿所愿。
见母亲赞赏玛丽,约瑟夫趁机说道:“妹妹还特别重视工业。这次我去巴黎,参观了好几家工厂,经过许多改进,生产效率确实更高。特别是蒸汽机,这是妹妹最看重的东西,她至今都在透过朗巴尔夫人进行投资,不停研究改良这种机器。她答应帮我引进这些技术,条件只是鲁尔河边的一些土地——”
他态度热切,皇太后的表情却淡淡,仿佛不以为意。
“既然你喜欢,就建几个工厂来玩吧。”
约瑟夫一愣,才要解释,特雷西亚已经转了一个话题。
“你妹妹现在掌握了法国这么大的权力,她丈夫是什么态度?有没有暗藏不满?”
约瑟夫只得回答:“在杜伊勒里宫的那场伪审判中,他现在的态度多少已经透露出来了。”
那场由艾吉永特意安排的假公审,请到的上流人士大多是反王后党的,事后碍于立场都讳莫如深;但那些不被看重的第三等级,可不会顾忌这么多,早就把路易十六揭穿假王后的事传得到处都是。
单纯的人只称赞国王的诚实,痛骂艾吉永造假;而精明的人又怎么会品不出背后的政治意味?
“现在夫妻两人已经相互坦诚,达成了共识。”
“感谢我主,能说开了就好了!我要给她写信,让她努力再多要几个孩子。没有儿子,没有王储,她的地位始终有隐患。你也要多写信催一催。”
为了奥法同盟着想,这也是应当的。约瑟夫答应下来,又想再提工业的事;才开了个话头,特蕾西亚就摆摆手。
“你一路过来辛苦了,刚到还被我拉着说了这么多话。快去休息吧。我最近身体不适,待会儿和考尼茨说几句话也准备睡一会儿了。”
约瑟夫没办法,只好离开。
考尼茨坐到床前来。
对着这位自她年轻时就相伴的老臣,特蕾西亚刚刚还温和亲切的脸上,露出疲惫至极的神色。
“儿子是真的以为我老了、糊涂了。她妹妹在法国搞工业,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政府先前不重视,这一块是权力真空,下手更容易。那他想照搬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我的权力压着他,他也想走同样路线掌权吗?”
考尼茨心里也是同样想法,但嘴上还是要安慰:“也不一定,我这次也和陛下去看了一些工厂,确实非常有新气象。陛下是年轻人,会为这些新东西吸引,想要尝试尝试也是正常的,未必想得到那么多。”
“如果他的态度不那么急切,我也不会多想。几间工厂,值得吗?”皇太后神情恹恹地靠到靠枕上,“我是挡着他的路了。难道我就不想放手,好好地安享晚年?如果他做事像他妹妹那样懂得顾全大局、步步为营,我早就不操心了。”
考尼茨笑道:“远香近臭,陛下在您身边,所以您不免嫌弃他,看玛丽王后就怎么样都好。其实陛下脑子很聪明,只要好好劝解,他都能听下去。”
“远香近臭?有这句话?”
“大概是在巴黎听到的新鲜话。”
“倒是挺有道理……”特蕾西亚叹气,“或许就是因为离他太近。我俩心结已经太深了——你看到他的眼神了吗?都不必说出口,我这个做母亲的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怀疑我是为了防止他趁机揽权才刻意隐瞒病情呢。”
“陛下多虑了,他只生气您太不重视自己的身体。”
老太后只是摇头。
“如果走得动,明天我就出发,在欧洲到处走走,或者到巴黎住一段;或许这样,才能让他心里舒服些吧!”
她慢慢闭上干涩的眼睛。
“不过,他也很快就能如愿了。过不了多久,不需要自己走,我也会永远离开这里了……”
“您在说什么!”考尼茨大惊,“千万别这么想。我明天就写信,请玛丽王后把她最好的医生派过来。”
特蕾西亚无力地摆手:“我知道巴黎的医生现在很有名望,但再怎么优秀的医术,也比不上上帝的召唤。不必忙了。我想休息一会儿,你也去吧。”
4个月后,亦即1780年的最后一个月,这位因为继承权而引发全欧大战、也保住了奥地利独立大国地位的女性去世。
她一生的对手,曾经被她逼入绝境差点自杀的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听说之后,对她作为君主、作为女性的身份,都献上敬意。
“我和她打过三场大战,但从没把她当成我的敌人。”
消息传到法国宫廷,她血统上的女儿进行了哀悼仪式。至死她都不知道,她宠爱的小女儿已经换了个芯。
玛丽的哀悼是真心的;她对特蕾西亚很难称得上母子亲情,但这样一位女性值得她的尊重。何况,这些年她们互相交换过不少次信件,玛丽每每能感受到浓浓的关心,很难不动容。
其实,对她的死讯,玛丽并不意外。约瑟夫二世亲自给她写信,请她送一位好医生到维也纳去。
不过,据医生回报,皇太后当年患上天花,虽然逃过一劫,但病根已经留下,时常气短、乏力、咳嗽。这次生病,看上去只是着凉,但病情很重。玛丽自己猜测,恐怕是抵抗力低,感染到了肺部。在医生的精心照顾下,她比朗巴尔记忆的历史中多活了一个月。
“没有了您母亲的限制,”外交大臣舒瓦瑟尔分析道,“您哥哥就能放手施展了。从他先前的政治倾向来看,恐怕改革的步伐会加快;奥地利和俄罗斯的联盟恐怕会加强。有消息说,他有意联手叶卡捷琳娜二世,再现瓜分波兰的一幕,来瓜分巴尔干半岛。如果他成功了,奥地利将会获得大片领土。”
这些都是在原历史里就有的;只不过因为约瑟夫二世改革太过急躁,得罪了太多人,统治不稳,发生内乱,扩土计划功败垂成。
“您知道,我虽然是亲奥派,但也是不折不扣的法国人,一切以法国利益为优先。”舒瓦瑟尔大胆地直视王后的眼睛,“假如您哥哥施政成功,奥地利就会由可靠的同盟变成让法国难以安睡的对手;这一点,即便是您的血缘,也改变不了。”
玛丽理解他的意思。
虽然原历史约瑟夫十年的改革以失败告终,但在蝴蝶效应下,新历史未必不会改变。先前舒瓦瑟尔亲奥,是因为七年战争后两国都需要和平来恢复国力,不得不背靠背捆绑在一起应对英普等国;但假如两国都强大起来,战略需求一变,政策必定也跟着变。自古强国都有扩张的需要,自会有某个欧洲的范雎建议“远交近攻”。
舒瓦瑟尔既是在敲打她,也是在提醒她。
“记得我在结婚典礼上说的第一句话吗?”玛丽说,“‘我已经是法兰西人了,只懂得法语。’”
舒瓦瑟尔欣慰地向王后致敬。
“陛下,最近有一首诗在民间流行。没有什么艺术性,但内容很有意思。我摘抄了一份,送给您看看。”
他的表情、语气意味深长。
玛丽展开纸面,上面写的是:
你为什么流泪痛苦
因为我少了一颗头颅
你的翅膀沾了谁的血迹
那是我死去主人的遗体
你的朋友为什么在笑
她摘到了百合花的根苗
什么从腐朽的烂泥里诞生
金苹果结出的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