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色马车上下来的男人忍不住咳了两声,转头从仆人那里要来一张干净手帕捂住了口鼻,想要将空气中呛人的微尘和气味阻挡在外。乐+文+.不过,效果持续时间不长;很快他就因为气闷,不得不放开了手。
“不管来几次我都习惯不了。杜伊斯堡的空气实在太差了。”
这座位于莱茵河和鲁尔河交界处的城市,最开始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被法国人利用起来的这十几年,它的规模像是被吹涨的羊胃袋一样飞速膨胀,环境也急速恶化。
鲁尔区开采的煤炭被运送到这里,在德意志地区最优良的天然内陆港装船,沿着莱茵河溯流而上,一路送到法国去。风一吹,漫天的粉尘飞起,结合河水边潮湿的空气,更叫人难受。
身体健壮的人只要远离码头一带,倒也不会有特别大的感觉;但这位来做买卖的商人以前生过病,喉咙不太好,就遭了罪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非来不可:杜伊斯堡虽然不宜长驻,但这里有金子。
黑色的金子。
为此,他的忍耐力可以无限增长。
正着盘算该如何尽早结束行程赶紧离开,他一边朝跟人约见面的咖啡馆走去。正要进门,一阵嘈杂吵闹声逐渐从街道靠近。
片刻,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在街头出现;他们喊着口号、打着横幅标语,沿着街道慢慢走过来。
商人有点兴趣了,转身问门童:“他们是在干什么?”
“在抗议呢,阁下。”
两人自然而然地用着法语。
“抗议?抗议谁?”
“就是那个不回国的公爵啊。”
商人立刻就明白了。
杜伊斯堡是克里夫公国最大的城市;最近关于这个公国所有者的事,报纸上的议论几乎没停过。
要是真的发生政变,倒不算大事;就怕政变不成功,双方拉锯对峙,那么城市秩序就会混乱,生意也就难做了。
一想到这,商人一看时间还早,便按下立刻进咖啡馆躲避粉尘的打算,站在街边观望。
很快,抗议的人群走了过来。他们边走边四处散发传单,还常常拉着路人宣传,因此行进的速度很慢。
这正合商人的意;他凑了上去,站到一个发传单的人面前。
“我是外地人,看到你们有点好奇,想了解一下。”
“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那人把一份传单塞进他手里。
传单上写着的,是“不负责任的统治者下台”“不再受法国人奴役”之类的话。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统治者不在领地的情况,”商人问,“狮心理查在位十年,只有三个月在英国;乔治一世母语是德语,平常**语,几乎不会英语,也不喜欢英国,时常回到他出生的汉诺威;但英国人最后也没有推翻他们,还承认了他的继承人。这位克里夫公爵虽然经常在法国逗留,但也不是不回来,总督府的日常工作也运行无碍呀?”
抗议者立刻正色:“这是不一样的!英国那几个国王虽然不在,但本国事务能够独立自主;相比之下,我们却只能任由法国人摆布。贵重的煤炭开采出来,全都给了法国人;体面的工作被他们抢走,本地人却只能冒着生命危险以矿工为生!
“法国就像吸血鬼,从我们身上榨干血液,养肥了他们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不负责任的克里夫公爵一心只顾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用克里夫公国和马克伯国所有人的劳动,换取他在巴黎的寻欢作乐的生活!”
商人好脾气地笑了笑,再问:“不过,法国人虽然买走了煤炭,但给的价格并不低。依我看来,杜伊斯堡在德意志的经济水平算是突出的,生活水平也比别处多处一大截……像是对街眼镜店摆的最新款式,我只在巴黎之类的几个大城市见过。”
“那阁下在别处见过像我们这儿一样多的哮喘病人吗?”抗议者忍不住提高声音,“昨天波鸿又有一个矿井透水,死了二十个人!那些奢侈品店里的光鲜亮丽,只有像您这样的几个富人才享受得到;苦难的人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商人刚想再回两句,旁边不知何时围过来的人们却鼓起了掌、叫起了好。
他默然。
他忍不住想,如果法国不开发这片地区,那些煤矿工人原本又能做什么呢?种一小片地,半饥半饱地赖活着?或者根本就找不到工作,饿死在街头?
不过,这个话题毕竟涉及到人命,其他人又群情激愤,他明智地选择避开。
“那么,克里夫公爵的背后就是法国在撑腰了;你们要赶他下台,法国会怎么想?万一法国出手镇压呢?你们不担心吗?”
“为了独立自主,我们不怕死!”对方坚定地说,“何况法国只是看起来繁荣强大,其实内患更多,底子早就虚了,很快就会崩溃。”
这话说得就深了;商人脸色变了变,又笑着问:“这怎么看得出来呢?”
“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对方神秘兮兮地从小袋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给他,“是法国人自己说的。他们身在法国,总比我们清楚吧?”
商人接过册子。《法国即将崩溃——思考录》,作者是加斯顿·尚蒂伊。
随手翻开一页。
“……这次火车与马车相撞脱轨,导致至少五人死亡,十人重伤;充分说明王后罔顾人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而那个奥地利女人,为了夸耀世界第一,甚至在事故以后,还在下指令要求铁路局不断研究火车提速技术。法国啊,请停下飞奔的脚步,等一等你的人民!”
最后一句还是加粗黑体。
再翻了一页。
“蒸汽机轮船下水了,看起来法国海军要比英国海军更胜一筹了,但实际上真是如此吗?据内部消息,新式轮船只不过是用一艘即将建成的风帆船刷漆而成,根本没有本质的改动。轮船的平均航速与帆船差不多,顺风时还不如帆船,还有帆船没有的风险——它随时可能失火或爆炸。它燃料受载重限制,只能在近海和内陆河航行,根本无法加入海军编队。
“再一次,王后满足了她好大喜功的心理,但轮船对民生有益吗?南部人民还在吃草,乡村的学校还在四面漏风,国库的钱却被花在这种华而不实的面子工程上,难怪连英国人都在嘲笑我们!”
商人紧抿着嘴,以防自己笑出声来。
“非常有启发性。”
对方显然没听出他的嘲讽:
“没错。你看到最后就会知道了,法国将会在五到十年之内崩溃!没有什么能够挡住我们的独立自主道路!”
四周响起热烈的喝彩声。
“那么,假如政变成功,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拥戴克里夫公爵的侄子吗?小克里夫阁下似乎投靠的是普鲁士……”
“不,我们要学习多特蒙德,我们要做独立市,要有大议会,从此以后,克里夫公国和马克伯国不属于别人,而属于我们自己!”
在一片兴高采烈的呼喊中,商人向对方点点头,深思着进了咖啡馆。
看看这些街头抗议者们,一套一套的说辞和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如果背后没有人资助,那他把自己的脑袋掰下来。
再看这些入套的当地人——姑且不管他们是完全信服,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附和,响应者都非常多。
法国会不会崩溃,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杜伊斯堡近期大概是平静不下来了。
“要不然,还是让我们俩去一趟鲁尔吧。”
考虑到各方面的影响,克里夫公爵夫人主动到王后面前请愿。
“只要保卫措施做得严密一些,应当没有问题。
玛丽坚定地摇头:“普鲁士提前在那边做好了布置,我担心你们防不胜防。”
刚有过一次遇刺的阴影,她绝不赞成再次冒险。
“那该怎么办?总不能现在立刻通过一条法案,允许双重国籍吧?”
玛丽同样摇头。承认双重国籍有利有弊,但目前玛丽力求国内稳定,自然不会放开这个口子。
“鲁尔区的问题,表面上看起来是统治者之争,实质上还是社会矛盾激化所致;就算你们回去,入籍克里夫公国,那也只是暂时缓解局势,矛盾迟早会爆发。”
如今在杜伊斯堡,人人都在议论“最苦最累的活都让本地人做了”,而无视整体就业率的增长。其实,这是人们对贫富差距拉大的反应。“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只是杜伊斯堡,包括科隆大主教国被租借给法国的埃森市、马克伯国的波鸿市和独立城市多特蒙德,都面临相同处境。
法国本身的飞速发展也带来相同问题,但她一手扶持的社会救济体系至少还能保住法国的底裤。
玛丽先前只顾着国内,又想着毕竟是它国内政,没有对鲁尔区的政治制度多加干预;结果便是如此。
“政治问题终究还要政治解决啊。”
她又笑了笑,说:“前段时间图书馆学会有一个年轻学生提交了一篇论文,内容很有趣。他研究的课题是,君主的性别是否会对战争的发生率产生影响,如果有影响,是什么样的影响。”
“哦?”虽然颇为感兴趣,不过“战争”一词还是在克里夫夫人心中落下一片阴云,“女性没有那么好斗,所以战争的发生率应该会减少吧?”
“恰恰相反。有女王主政的国家,与别国交战的可能性更高。”
克里夫夫人抿了抿嘴。
“论文认为有两个原因:其一,其它国家看到女王主政,认为她柔弱可欺,于是发动战争;其二嘛,主政的女王为了证明自己不柔弱可欺,抢在被它国攻击之前,先发动战争。”
“……你想打仗吗?”
“我不想。但鲁尔区已经是法国的核心利益之一;而普鲁士也志在必得。我恐怕,战争的阴云已经在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