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回京的消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宫中散朝后,争相打探天子如何定夺。
消息,根本瞒不住,如何决定的,也没人想瞒。
整座京中,安静的可怕。
直到夜晚,以南门为始,直到泰隆坊,没了巡夜的武卒,也没有京卫,只有一个又一个换下官袍穿着便服的官员与武将走出了府门,沉默无声的人越来越多,行走于黑暗之中,面无表情的面孔之下,隐藏的是世人永不知晓的狰狞。
大量的读书人,聚集在了泰隆坊,沉默着,安静的如同幽魂。
熊府开了侧门,熊思贤走了出来,等候多时的礼部尚书周介迎了上去,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熊思贤望向走来的人群,脸上满是难掩的悲凉之色。
这并非是他想要的结果,却是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
他依旧是贤相,大康朝朝廷的贤相,为了朝廷稳定,为了大康朝稳定,为了稳定的秩序,他只能取舍。
“仇侍郎。”
熊思贤望向周介身后的仇润丰,又将目光扫过工部官员和其他穿着便服的文臣。
“今夜,只可熄灭陛下心中怒火,一人一门,也只能熄灭陛下心中怒火,老夫不说你们也心知肚明该如何去做,那真正满腔怒火之人…”
仇润丰躬身施礼,一副认命的模样:“大人无需多言,下官,不,草民罪有应得,只求弥补昨日之过。”
“好,好。”
黑暗之中,二十多名官员躬身施礼。
数百人的队伍,除了脚步声,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声音,走向了院墙焦黑的孔府。
孔府外是有门子的,早在刚才看到无数人聚集于熊府之外时就跑了进去。
大门已是敞开,一身老旧儒袍的孔璟站在台阶之上,手捧《一卷论语》,朗声开口,摇头晃脑。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轻声一笑,孔璟合上《论语》,看向熊思贤。
“熊兄以为,你这当朝贤相,是君之手足,还是君之土芥?”
“孔兄。”熊思贤施了一礼:“土芥。”
“哦?”
孔璟对熊思贤的答案颇为意外。
“瀛岛战阵,陛下也视龙体为土芥,亲上战阵,身先士卒。”
孔璟摇了摇头,表示对战阵上的事不感兴趣。
殊不知孔璟这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反倒是令熊思贤彻底下了决心。
看向沉默不语的人群,孔璟面带几分不屑:“熊兄率诸官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孔兄明知故问。”
“好一个明知故问。”
孔璟双手一背,目光越过熊思贤,看向了百官,看向了无数读书人,看向了最后侧的百姓。
“老夫,断然不会离京,国有妖孽祸乱天下,老夫岂能抽身世外,熊兄请回吧,将老夫这一番话告知陛下。”
“噗嗤”一声,人群中传出了笑声。
身穿麒麟袍的康凛走了出来,望着孔璟,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以为本王与诸臣以及京中名士大儒,是来劝你离京的?”
孔璟终于意识到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简单,瞳孔顿时缩的如同针尖一般:“你等意欲何为!”
熊思贤不想继续看堂堂孔家后人如小丑一般遭人耻笑,再次施了一礼。
“本官,请孔兄为国朝就义。”
孔璟顿时变颜变色:“你说什么?!”
百官齐齐施礼物,康凛也是如此。
“请先生为国朝就义。”
无数读书人,跟着施礼。
“请先生为国朝就义。”
噔噔噔,孔璟后退三步,既惊且怒。
“你等要老夫死,胆敢要老夫死,岂敢要老夫死?!”
孔璟哪里还有刚刚那般镇定自若,大吼连连:“老夫是孔家后人,祖上至圣先师,你等竟敢叫老夫死!”
康凛面无表情:“孔家后人,不应参朝议政。”
周介长叹一声:“孔家后人,不应打压百家学说。”
孙功冷哼道:“孔家后人,不应逼走国朝战功赫赫之功臣。”
董孝通指向孔璟:“孔家后人,国朝优待奉为上宾,安心做学问即可,为何入京,为何舞动风云,孔璟,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错在何处!”
“贼子尔敢,老夫…”
“夫子为何还要自欺欺人。”
仇润丰摇着头,道:“世子殿下退了,成就了你孔家后人无上贤名,可孔家后人贤名的背后,又是多少人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学生如今已是知错,覆水难收,夫子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仇润丰,你可错,老夫不可错,你不过是区区礼部左侍郎,老夫是孔家后人,老夫不可错,你好胆的胆子,竟敢说孔家后人有错!”
工部尚书石兰沣将怀中玉带拿了出来:“错,便是错,老夫亦错,因老夫之错,草原大敌又可叩关扰我大康百姓,北关军伍何辜,北地百姓何辜,因老夫之错,不知要战死多少我大康好男儿,老夫知错了,夫子为何还不知。”
“齐烨,定是齐烨!”
孔璟面容逐渐扭曲,失声吼道:“是齐烨叫你等来的,是也不是,好一个威风凛凛国朝世子,权倾朝野,竟令君臣惧怕至此,竟令…”
“住口!”
一名年纪轻轻的读书人走了出来,指着孔璟的鼻子叫道:“无颜老匹夫,你入京前,我辈读书人无不敬重,谁知你入了京竟是为了孔家遮羞,你孔家女婿游正逍作恶多端人神共愤,多少东海无辜百姓惨死,皆是因你孔家女婿!”
“不错!”
又是一名读书人叫了起来:“你孔家颜面堪比千万金,东海百姓的命又如草芥,你好不知羞还以孔家后人自居,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国朝好光景如今变成了何等凄惨模样。”
“草原大敌逍遥自在,又要叩关,皆因你暗中搬弄是非,朝廷迟迟定不下计来,凡是与世子殿下有关,你不问青红皂白皆要横叉一手,害了多少人,多少军伍…”
“南关如今失了山林,南军枕戈待旦草木皆兵,你这耳聋目瞎的老匹夫难道未曾听闻…”
“陛下撤兵,东海三道民心如火怨声载道,今是为何,皆因你这孔家后人口中的教化天下,本将恨不得今夜押你远去东海三道,叫你亲眼瞧瞧你口中那可教化的瀛狗是何等凶残…”
“口口声声祖上至圣先师,一言一行无不小人行径,你知晓世子殿下忧心东海战事,竟以此为要挟逼的殿下卸下官职远离朝堂,看看如今我大康何等危矣…”
一声声叫骂,一声声愤怒,泰隆坊中,从未有过的喧嚣。
“住口,给老夫统统住口,你等搬弄是非,罪该万死!”
孔璟疯了一样,大吼大叫,吼着吼着又开始大笑。
“老夫不惧死,只是你等就不怕遗臭万年吗,史书之上,必留下一笔,满朝君臣无不魍魉鬼魅…”
“呜呼哀哉。”
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走了出来,手持纸笔,手中笔不停,朗声开口句句如刀剑。
“朝中多奸邪,贤达如璟难自安,恐愧至圣传永世之圣名,夜,以命证道,焚于火中”
“你…你是…张奎,你这史官胆敢篡改…”
熊思贤让开了身:“我等,助夫子证道!”
愤怒的人群,冲进了府中。
那高傲一世,高傲至死,也会因高傲而死的孔家后人,淹没在了愤怒的人群之中,被怒火点燃了每一寸皮肤,以最惹人耻笑模样,躺在地上,流出了自以为高贵却与常人无异的鲜血。
这便是孔家后人的贤名,国朝,会维护着孔家后人的贤命。
或许到死的那一刻,孔璟依旧无法理解,命,是命,仅仅是命,贤名,是贤名,仅仅只是贤名。
命,并不是与贤名捆绑到了一起。
命,是可以被夺走的。
被夺走的命,并不会影响依旧存在的贤名。
国朝,需要有人死,需要很多人死,第一个死的,必须是孔家后人。
天子、太子,宫中。
文臣、武将,朝廷。
名士、大儒,士林。
百姓、军伍,坊间。
孔璟触犯了太多太多人的利益了,他不屑去想齐烨带给了多少人希望。
因此他也不清楚,当他为了证明孔家后人多么特殊时,一次又一次扑灭了希望之火时,莫说孔家后人,便是孔圣在世也难保他性命。
今夜,有人死。
死的人,名为孔璟,孔家后人。
孔家后人之死,京中,家喻户晓,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康朝将会无人不知,无人不知晓,无不知晓孔璟已死,又是如何死的。
孔家后人,不应这般死。
可国朝,可所有人,都会保守这个秘密,保守孔璟是如何死的这个秘密。
死掉孔璟,也并不知晓孔家将会慢慢衰落。
儒学,依旧会存在。
这个世界不会因缺了任何人,任何学说而停止运转。
历史也会证明,时代会抛弃所有不热衷于改变之人,包括孔家后人,也包括齐烨。
二者的不同,在于齐烨带来改变,喜爱改变,善于改变,孔璟,惧怕改变,不愿改变,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康凛再次丢出了火把,这一次,孔府真的燃起来了。
人们望着火光,希望这把火能再次点燃希望,每个人都如虔诚的信徒,祈求着这把火将那个人召唤回来。
火光照耀着每一张面孔,将每一张面孔照既狰狞又虔诚。
小巷中,季渃嫣瑟瑟发抖。
“夫君,我…我怕,我怕有一日当国朝不再需要…”
“本世子手中有十万山林战卒,他没有,本世子有幽骑羽卫,他没有,本世子有无数忠心于我的谋士猛将,他也没有,拳头大,才他妈是硬道理,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蠢货不鸣鞭。”
在季渃嫣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齐烨笑道:“我可颠覆国朝,他呢,他有什么,又能做什么,我活着,他死了,这本就是早已注定了的结局,走吧,在去山中打几天猎,又要再次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