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车从郑城东门缓缓驶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沿着蜿蜒的乡间小道向郊外驶去。
路过一片开阔地,车窗外突然映入一座镇子的景象。
这里不像郑城的繁华,也没有沿途的荒凉,但充满了烟火气。
高停云的目光一扫而过,不禁停留了几秒,
他知道,这里原是安置难民而临时搭建的帐篷地,当初一眼满是简陋的窝棚和尘土飞扬的道路。
经过绥靖公署这几个月的大力经营建设,原本满是地窝子和破旧帐篷被一排排简朴的砖瓦房所替代。
这些砖瓦房大多由郑城南部工业区剩下的边角料建成,
墙体由粗糙的洋灰和不规则的砖块砌成,屋顶上还铺上了瓦片。
这座大营在几个月的努力下,几乎已成为一个小镇,巷道两旁是错落有致的房屋,
原本泥泞的土地如今铺上了石块和砂砾。
内中居住的百姓大部分是来自外省或其他地区,因生计困顿、无法生活下去的百姓,他们因饥荒和战乱流离失所,拖家带口四处漂泊。
还有一部分则是来自日占区,他们背井离乡,离开了被日军蹂躏的故土,身上带着战火的印记。
流民们感激模范师和绥靖公署,同时也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久而久之这里便被人们称为新安镇。
新安,即崭新、安定。
高停云的目光随着车窗外的景象继续延展,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身着棉衣背对他们朝着镇内走去的汉子,肩上背着年货。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有些许的艳羡。
…………
“好了,就到这儿吧!”
新安镇内的小满巷巷口外,王大发喘了一口气,放下肩上的年货,抬手拍了拍身旁那个年轻人的背。
年轻人把肩上的一大袋面粉卸到地上,站直了身子,咧嘴一笑:“旅长,咱们到了?”
王大发揉了揉肩膀,带着几分宽厚的笑容:“可以了可以了,就到这儿就行了!”
“这怎么行!”,年轻人连忙摇头,脸上满是认真,
“旅长,您别怕累着我!我从小干活,力气大着呢!
嫂子家在哪儿呢?我给您全扛过去!”
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模范师军校的学生金志南。
再过几天就到年关了,包国维下令发放战功奖赏抚恤,全军放假十天,部队除了战备值班人员外,其余人等皆可暂离军营休假。
模范师里三分之一的官兵都是豫省人,一放假,便大包小包高高兴兴地返乡过年,连军校里的学生也走了大半。
金志南本来也想着上街买些年货,可在街上闲逛时,竟然碰到了旅长。
当时,王大发正穿着一身普通百姓的衣裳,肩上扛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活像个邻家大叔。
金志南一看到,立马跑上前去,正想敬个礼,结果被王大发一把按住,“休假呢!搞这个干啥!”
王大发认识这个自己手下的小排长,他可是一路将包国维的好友徐铁柱从鲁省鬼子们的大扫荡中保过来的,
作为包国维的心腹,他自然是知道这份功劳的重要性。
没多说几句,金志南便挽起袖子,将东西从旅长手中接了过来,扛在肩上跟着走。
两人一路往城外新安镇方向走去。
“旅长,怎么就您一个人呢?”
金志南一边调整肩上的袋子,一边好奇地问,
往日旅长身边可是有好几名警卫员,如今却是人花花都没见到。
王大发头也没回,大步朝着前面走,“我让他们回去过年了。这年关难得放假,都跟着我过年算怎么回事?”
金志南随即又迟疑了一下:“那您怎么不开车啊?开车多方便啊!”
王大发轻瞪他一眼,“瞧给你阔得,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部队汽油本来就紧张,再说了,我才三十多岁,扛这点东西算啥!”
两人脚步不停,边走边聊,很快便来到了新安镇的一条名为小满巷的巷口。
巷口立着一棵老树,树干光秃秃的,倒是堆了些积雪在上面,不远处传来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声音,
巷子尽头是一座不大的宅院,青砖灰瓦,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时不时传来声声爆竹。
“剩下的路我自己来!”
王大发的眉毛高高扬起,虎着脸瞪着金志南,手已经伸向地上的粮食袋子。
金志南站在原地撇了撇嘴,嘴里小声嘟囔着:“您之前还说休假不搞这些呢……”
“你小子还顶嘴!”王大发抬脚轻踹了他一下,“咋这么不懂事呢!去!没你事儿了!”
金志南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粮食,又看了看王大发那副说一不二的样子,最终还是无奈地往后退了两步,
王大发见他退了,自己撸起袖子,俯身将地上的粮食袋子扛到肩上,
另一只手腾了腾,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物件,丢向金志南,
“拿着,这点事儿还磨磨唧唧的!”
金志南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是个大红大红的红包。
他怔了怔,抬头正想说点什么,却见王大发已经拎起地上的另一袋年货,朝着巷子里大步走去。
金志南正站在原地,还想着手里这鲜红的红包,就瞥见巷子尽头的宅院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着一件大红袄,头上扎着两条红丝带,耳朵上还套着毛绒绒的耳罩,一张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上挂满了笑容。
她看到王大发的身影时,立刻兴奋地跑了过去,小小的脚步在巷子里踩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王大发见状,停下脚步蹲下身来迎她。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金志南却听到了从巷子内传来的爽朗笑声,
那笑声清亮洪厚,将巷口老槐树上的积雪都震落了几分。
小女孩一头扑进王大发怀里,双手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
眼睛眯成了两弯小月牙,嘴里喊着什么,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
王大发一手托着粮食,一手轻拍着小女孩的后背,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片刻后,宅院门口又走出一个女人。她的身形稍显瘦弱,身上披着一件蓝底白花的棉袄,神情里带着七分幸福三分羞。
她快步走到王大发面前,似乎是想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王大发却站起身,把那较轻的年货塞到她手里,随后又抬手抠了抠脑袋。
那女人接过东西,低声回了几句,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最后,王大发一手扛粮食一手牵着小女孩的手,女人则抱着那些年货,三人一齐朝着宅院里走去。
巷子尽头,随着那扇木门轻轻地关上,金志南脸上的落寞也更为明显。
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终于转过身去,抬脚离开,
脚下之前站过的脚印也很快被陆续飘下的雪花填满,彷佛好像从没有人来过。
金志南握着旅长给的红包,沿着新安镇的街道慢慢朝城内走去。
冬天的风裹着寒意,从他的衣领间钻进去,冰凉得刺骨。
他的脚步很轻,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沉沉的。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一个人过春节,自小无父无母,四处流浪,
饥寒交迫的年夜饭,他不知熬过了多少个。即便参军后,日子也未曾好过。
上一次过年,还是在刚从南都城突围不久的林子里,和兄弟们啃着发霉的干粮取暖。
可是这一次,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看着新安镇街头那些挂满红灯笼的店铺,
拥挤在集市上的人群,他突然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他没有再去买年货,而是迈开步子,独自朝着自己的家走去。
那是一个小院子,有两个小房间,那个冰冷的地方是他多年来头一回有的一个家。
路越走越安静,远离了大街上的热闹,巷子里的风声显得格外清晰。
他低着头,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直到巷口熟悉的木门出现在视线里。
可他一抬头,脚步却顿时停住了。
门口站着几个人,他们抱着一个人的脚费力地往屋檐上抬,那人手里还拎着个大红灯笼。
那灯笼鲜艳明亮,在灰暗的冬日里格外显眼。
金志南皱了皱眉,先是疑惑地看着那几个人,而后有些警觉,
但下一刻,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站在那里怔了一瞬,随即大喜,拔腿冲了过去,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
“毛子哥!你们怎么来了!”
听到金志南的喊声,那几个人立刻回过头来,一见到他,毛子、雷森全都松开了手,兴冲冲地迎了上来。
“哈哈哈哈,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敲你门半天都没人开!”
毛子大嗓门地喊着,一脸埋怨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大斌原本在高处正伸手够着屋檐挂灯笼,听到金志南来了,忍不住也扭头看了过去。
谁知毛子和雷森立刻撒手跑了,大斌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们,身形一晃,灯笼还没挂稳,他自己却摔了下来。
“哎呀哎呀!”大斌一声惊呼,摔在地上的积雪里,腾起一片白花花的雪尘。
他狼狈地坐在雪地里,满身沾满了积雪,瞪着已经跑过来的毛子和雷森:“你俩能不能讲点良心!”
毛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看着金志南,“哈哈哈听说你买房了,哥几个来你这儿过年,怎么样,欢迎不欢迎?!”
雷森一边笑着一边把大斌拉起来,还拍了拍他后背上的雪:
“大斌哥,你还说我们呢,你这灯笼半天都没挂好,摔得倒是挺利索!”
大斌嘴里嘟囔着站了起来,但也没真生气。见到金志南跑上前,他那黄黄的大牙齿就露了出来,
听到毛子的话,金志南喜形于色,“当然欢迎了!不过毛子哥你不是说你们要战备值班吗?”
”毛子哥在团长那儿磨了一个小时,总算是把咱们的值班往年后安排了。“
“走吧!二娃回来了,这灯笼明天再挂,赶紧赶紧,我可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