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乌尔比迟重林大三岁。
塔乌尔这个名字,在契罗语中的意思是“锋利的刀刃”。他本人也正如这个名字一样,性格恶劣,残忍至极。
名义上的父亲对迟重林母子并没有什么感情,能留下他们的性命已经算是他仁慈的结果。
塔乌尔也深知这一点,对他们动辄侮辱打骂,甚至稍有不如意,还拖着年幼的迟重林往他豢养的狗群里丢,任由后者被咬得遍体鳞伤。
迟重林彼时还被称为萨兰特。
事实上,迟重林的性格并非一开始就像如今这般。除了那双金色的眼睛外,他的一切都与母亲十分相似,包括堪称“温柔”的性格。
但这份温柔就像西湖边上的细柳,只适合生长在烟波浩渺的江南。若放在冷冽凄寒的契罗,恐怕就要冰封夭折了。
迟重林的母亲名叫迟湾,是个水一般的女人。
柔婉、仁善、随遇而安,如同湖泽一样,包容着身边的所有人。
她本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小姐,文采出众,是城中出了名的才女。可偏逢战乱,迟湾跟随家人逃荒,意外与家人失散后,最终惨落敌军之手。
因为容貌,她被当时的契罗王一眼看中,留在身边当侍奉的奴隶。
日后契罗王醉酒,淫欲上头,强行奸淫了反抗不能的迟湾。
这才有了迟重林。
塔乌尔前世经常以此来羞辱他和他的母亲,说他娘就是为了母凭子贵,区区一个奴隶,竟敢不要脸地爬上国王的床。
他说迟湾身上流的中原的血太脏,生出来一个恶心的杂种,污了阿史达勒一族的血脉。
塔乌尔的母亲是契罗贵族的女儿,是除了契罗王外最尊贵、最强悍的女人。她在年仅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独自战胜一匹高原巨狼,并拔下了它的犬牙。
塔乌尔完美地继承了他母亲的骁勇善战和阿史达勒的强大野性,是契罗国完美的继承人选。
前世,迟重林被送往仙盟,塔乌尔留在契罗。
二十岁那年,老国王退位,塔乌尔继位登基。也正是这一天,入魔归来的迟重林给了他一个此生难忘的贺礼。
新王加冕当日,举国欢庆。
但无人知道,此时的王宫已经彻底被鲜血刷洗。
塔乌尔看着眼前浑身血污、状似疯癫、散发着浓浓魔气的萨兰特,一时竟有些认不出,直到看到他的瞳色才敢确认。
眼前的人仿佛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灵魂已经出卖给了邪魔,现在身躯里燃烧的只有仇恨。
迟重林用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残忍手段折磨对方,想听他惨叫,听他哀嚎,听他对过往对他们母子所做的一切感到悔恨。
但塔乌尔至死都在狂笑,骂他果然是贱种,他的降生只会给契罗带来灾难。
迟重林杀了塔乌尔,又亲手掐死了父亲。
父亲临死前,两只眼睛鼓得像青蛙,面色因缺氧而变得紫红。父亲一直挣扎,疯狂抓他的手,将他的手背抠得血肉淋漓,伤口深可见骨。
迟重林压根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松手。
……都死了。
那些曾经欺负、侮辱过他们的人,都死了。
迟重林为母亲和过去的自己报了仇,却分毫不觉得爽快。
梦寐以求的复仇之日真正来临,坐在尸骨之上的少年却再次陷入了痛苦。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活着的理由。
如今只有恨才能支撑他活下去。
于是,求生的本能将他的恨意转移。而能担得起如此庞大仇恨的,只能是在他生命中占据同等重要地位的人——陈泫。
年少的孩子分不清爱与恨的界限,偏执地走上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
“小六,”在目睹数次陈泫把碗里的蘑菇挑给迟重林后,宋渊终于忍无可忍地敲敲桌子,“不许挑食,更不许都夹到你徒弟碗里。”
“……”陈泫夹蘑菇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
“你看我也没用。”宋渊这次没有被他打动,“平常挑一挑就算了,现在环境条件有限,蘑菇是主要食物来源,你一口都不吃怎么能行?”
听完他的话,陈泫低头,筷子尖一松,一大朵蘑菇“吧唧”一声掉回碗里。
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了。
迟重林笑了笑,抬手将蘑菇夹到自己碗里,主动解围道:“不爱吃便不吃吧。师尊的修为早可以辟谷,更何况今日就是我们在客栈的最后一天,明早便进入赌市了,少吃些没关系的。”
“对啊对啊,”宁云浅深有同感,帮腔道,“不喜欢吃的东西不要强迫人家嘛,陈师叔的胃口何时像这几日这般小过了?肯定是饭菜的问题。”
宁云浅小时候就因为挑食问题被师父狠狠教训过几次,虽然曾经试图反抗过,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见了陈泫挑食被训,立刻共情到从前含泪吃下讨厌东西的自己,立刻挺身而出。
“……你们。”宋渊又气又无可奈何。
怎么什么时候他教育陈泫都有人护犊子似的挡着?以前是秦双雁他们几个,现在又冒出来个迟重林,真是有够让人头大。
到了晚上,空荡荡的客栈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
到处都是往来的人群,除了修士,还有不少普通人和魔修。空气中灵气与魔气交织缠绕,竟意外透着几分诡异的和谐。
陈泫等人没有下去,而是选择待在二楼。他们的房间靠近角落,出来后是一个走廊,只需要站在房门口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大堂的全局。
楼下人头攒动,人声如潮。
迟重林站在门旁,远远地朝下望去。
下面拥挤的人群中,依稀可以看出许多个派别。
衣着相似的人围聚在一起,神情或紧张或轻松地交谈着。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大堂中央的一团白色,周围人都与他们保持两到三臂的距离,这使得他们看起来更加突出。
迟重林随手拨了拨自己耳侧的朱砂耳夹,视线在楼下轻轻扫了一圈,便转身回去了。
楼下,一位少女转动眼珠,新奇地左右看了看,接着对她身旁戴着面纱的姑娘捂嘴低声道:“师姐,那就是仙盟的人吧?排面可真大啊……”
师姐侧目睨了她一眼,深知从这丫头嘴里吐不出好听的话,于是伸出食指竖在她唇前:“小盈,不可妄言。”
许盈扁了扁嘴,不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她接着又看了几眼仙盟的方向,目光触及其中一人,又忍住惊奇道:“师姐,那里面还有金色头发的人哎!”
师姐闻言,也偏头看了一眼,随后道:“那位应该就是几年前契罗国送来的王子。”
“王子?”许盈的眼睛亮晶晶的,“这么厉害吗?王子也可以来仙盟修行啊。”
“这有什么可厉害的……”师姐敲敲许盈的头顶,似笑非笑道,“无非只是个边境小国送去投诚的质子,以寻求仙盟的庇佑罢了。”
“质子?”许盈转头看向师姐,问道,“是被母国抛弃的人的意思吗?”
师姐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许盈对王子的兴趣只是一时兴起,没一会儿就又在人群中找到了新的养眼美男,傻乐着欣赏起来。
“呼……”师姐松了口气,转头再次向仙盟的方向望去。
话虽如此,可那位契罗来的王子,传闻中似乎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她的视线猛地被人对上。对面那人面容阴鸷,眉弓高挑,一双金色眼瞳暗藏杀意,如同淬毒的剑锋般令人胆寒。
师姐的心跳骤然落空一拍,忙移开视线。
“……”塔乌尔转过头,又向刚才察觉的视线的二楼角落看去。
——真是令人不悦的目光,让他想起了那个该死的怪物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