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植被的遮掩,整个岛的视野顿时清晰起来。
与陈泫先前描述的一般,整个剑圣陵墓几乎被炸得稀烂,偶尔有一些痕迹,也都被深埋在了地下,恐怕内部已经全面塌陷了。
主墓室的位置更是一个深坑,基本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到处碎石嶙峋,沙土覆盖,更不用提那个小小的水潭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真正亲眼见到的这一刻,心中还是会有些许遗憾。
在那个陵墓中,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找到答案。当时他们置身其中,面对的情况都太混乱了,很多事情只有等事后回忆时才能渐渐看出端倪。
其中最令迟重林在意的是,在他靠近主墓室的墓门时,曾走过一段幽暗狭小的墓道。当时的他刚从赌市出来不久,在前往赌市时,他也走过这样一段类似的狭窄通道,而赌市那个通道内,内壁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蛇。
因此在走过那段墓道时,或许连迟重林都没有意识到,他潜意识中难以避免地将二者联系到了一起。
而就在这个念头冒出的下一个瞬间,他就听到四周传来“嘶嘶”的爬行声,回头就是满墓道密密麻麻的蛇群。
在他冲出蛇潮后不久,那些蛇又很快消失了,随后不知道从哪突然冲出来一只跟墓道差不多粗的巨蟒。
当时迟重林距离自己的分身已经很近了,所以他干脆披上了隐身法袍,趁乱混入分身所在的位置,将自己存放在分身上的部分神魂取出。随后以分身为假死替身,近距离操纵它的行为,让其看起来与真人的行迹相似。
所幸当时诸葛十七急着送他去死,没顾得上在意这些小细节,否则他就真麻烦了。
尽管当时反杀诸葛十七的计划因为假陈泫的出现而失败,但也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在诸葛十七询问自己该如何配合他时,后者说,只需要想。
然后,等众人再回头时,那条巨蟒的尸体,连同那条被砸烂的墓道,已经全部恢复了原样,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但二者联合在一起看,其实能发现一个共同点——人的意志。
他想到了蛇,所以蛇出现了;诸葛十七想前往主墓室,所以路出现了。
因此,迟重林事后想,在剑圣陵墓之中,是不是还暗藏着一个更玄妙的法?它可以依照人的想法来改变现实,只要意念够强,甚至可以更改已经发生过的事。
或者,这件事并非他想的那般高深,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幻术,他所遇到的蛇、包括与护灵神蟒的战斗,都是通过幻术臆想出来的。
不过如今,陵墓已毁,不知那法术是否依然有效。如果能研究清楚其背后的原理,说不定这将会成为一个足以改变世间的法术。
能改变现实的法术,多么可怕的存在,光是想想就令人汗毛倒竖。
不过,抛开这些遥远的不谈,光看眼前这片地界,的确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修行之地。
这般充沛的灵气,哪怕是放在三大宗这样的宗门,恐怕也只有其内门核心弟子冲击元婴以上才会提供的。
而迟重林却要在这里闭关修行,一直持续到其元婴为止。
其实以他的年龄,金丹初期的修为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完全撑得起一声年少有为,天资聪颖。但他将要面对的,并不是与他同龄的敌人。他如今的修为,甚至连前世的自己都比不上。
迟重林明白,如果自己不能独当一面,只会成为陈泫的拖累。为此,他只能不知疲惫地修行、修行。同门的师兄师姐都劝他劳逸结合,过度紧绷只会给修行带来阻力,但迟重林却无法做到停下。
一闭上眼,白鹤间冰冷的触感就恍在指尖。
他被逼着前行,拼死从命运手中夺回自己的心头珍重。
“重林。”陈泫的声音打断迟重林的沉默。
后者恍惚地抬头看他,眼神中残留着少许还没来得及隐藏的情绪。
陈泫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思绪一顿。
在那双琉璃般冰透的瞳孔中,揉杂着绝望、眷念和悲恸,这些复杂的情绪互相纠缠,沉得叫人看一眼就几近窒息。
被这般悲伤的视线深深望着,恐怕任谁都无法抗拒。
“……”陈泫微微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迟重林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瞬间就隐去了眼底的情绪。
“师尊,”他像往常一样扬起一个笑,眼角眉梢,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风发意气,仿佛刚才的一晃眼只是陈泫的错觉,“怎么了?”
陈泫摇摇头,侧目看向湖心岛四侧泛着亮波的水面。
“注意安全。修行之事,切勿急躁。”他淡声道。
“弟子谨记。”迟重林点头应下,接着笑道,“师尊,之前跟您说过的事,就拜托您了。”
“嗯。”
设下几层结界后,陈泫很快便离开了。
直至看着陈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迟重林才将目光从半空中收回。
他取下背上的剑匣,打开锁扣,从中露出一柄欣长的灵剑。那长剑通体墨黑,质若温玉,侧锋却是刺眼的鲜红,俨然是天残剑的模样。
似乎是在不见天日的剑匣中关了太长时日,在感受到外界气息的瞬间,天残剑立即剧烈抖动起来,在木匣中发出不断的“嘎啦”声。
迟重林将其从剑匣中取出,日光下,天残剑泛着莹莹的光,似有暗波流转。
剑锋折射出一片耀目的红,映入他的瞳孔,仿佛要将那片金色点燃。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让陈泫独自面对一切了。
*
齐怀善一直是不相信所谓天命的。
尽管他也学过一些占卜之术,但却很少愿意使用。这么多年以来,也仅仅在当年给陈泫收迟重林为徒时算过一次。事实上,齐怀善至今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一夜突然选择起卦。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他却没有半点睡意,只觉得心烦意乱,于是干脆起身来到三白殿抚琴,想借此调整心绪。
琴音潺潺,另一旁的香案上,几道青烟打着旋儿向空中攀升消弭。香炉前,那张青衣道人斩鬼图在烟雾中显得有些许失真模糊。
齐怀善喜欢的曲子不多,每一曲闭着眼睛都能弹出来。指腹的触感,琴弦的震颤,每一次勾揉挑抹,都重复了成千上百遍。
“铮——”
一声突兀的琴音响起,齐怀善的动作一顿,低眸看向尚在发颤的长弦。
指尖微麻,泛着隐隐的痛。
……他竟然弹错了。
深吸一口气,心中的郁结愈发明显,不上不下地梗在他的胸前,闷得叫他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掌心抚上琴面,止住颤弦的余音。齐怀善从琴案前起身,膝前堆积的衣摆顺着他的动作垂下,在空中悠悠地晃了晃。
他走到香案前停下,盯着眼前的画像,呆愣了半晌,忽然心头一动,莫名生出了起一卦的想法。
在占卜中,有一种“不动不占”的说法。顾名思义,即如果没有“动”的发生,就无法进行占卜。这种“动”包括行为上的动和心理上的动,只有当动作发生,占卜凶吉的行为才有意义。
而齐怀善方才弹错琴音,临时起意起卦,都顺应了不动不占这个原则。
但在根据卦象推算出结果后,齐怀善却陷入了沉默。
他看到,一个变数即将到来。
这变数是大凶,也是大吉,它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但也是唯一一个可解陈泫死局的机缘。
因此,当次日一早,薛旻他们从山门口捡回来一个孩子的时候,齐怀善并没有感到半点意外。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要竭力争取。
在见迟重林的第一面,他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无论是被废修为的破碎丹田,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泫的表现,迟重林都表现的太过异常。
在收迟重林入门的后几天,齐怀善每时每刻都在怀疑自己。他迟疑自己当初做出的选择是否正确,或者干脆会错了意,那孩子根本不是卦象中所指的那个变数。
他提防着迟重林,在看到后者总缠着陈泫后,这种警惕更盛,甚至忍不住警告对方,让他不要产生不该有的坏心思。
就像齐怀善看不顺眼迟重林一样,后者多半也不是很待见他,尤其是刚来三白宗的前几个月,一口一个掌门师叔叫的比谁都阴阳怪气。
齐怀善可以看出来,迟重林那孩子虚伪、凉薄、外热内冷,温顺无害的外表下藏着比谁都狰狞残忍的灵魂。
尽管如此,他却不得不承认,迟重林对陈泫的确是无可挑剔的照顾。陈泫失忆后一直不爱开口,也不喜欢跟人过多接触,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只有晚上叫他出来吃饭的时候能见上一面。
齐怀善有心帮陈泫恢复,却总是被诸多事情绊住脚。更何况,实话实说,他也不知自己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他。他想让陈泫好起来,却又害怕着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天。
他甚至自私地想过,要是陈泫永远都想不起来就好了,那样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他留在三白宗。
但自从迟重林来之后,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泫的状态竟然比以前恢复得快上许多了。
迟重林开始事无巨细地照顾着陈泫生活的方方面面,刚开始他还以为那孩子只是作戏,或者对陈泫另有所图。但时间长了,齐怀善竟然没有发现他的任何破绽,好像对方只是单纯地想对陈泫好一样。
有时候齐怀善扪心自问,哪怕是身为师兄的自己,也无法做到坚持每天将午饭布置好,再亲手送到陈泫的房间里。
万事细致,事事亲为,这简直是溺爱的程度了。
单是能保持照顾陈泫数年不变这一点,齐怀善心里对迟重林的警惕就打消了大半。如今对那孩子的不爽,更多是源自一种“自己的师弟被别人抢走了”的微妙心情。
不过,时至今日,齐怀善仍未看出,为何那夜的占卜中会显示,迟重林是唯一可以破解陈泫死局的变数。
直至在迟重林闭关的两日后,齐怀善在自己的幽池琴下,发现了一封被藏得极隐蔽的信。打开一看,竟是迟重林不知何时留下的。
而那信里面的内容,却令他在扫过一眼后,就心跳加快、遍体生寒。
齐怀善不信任迟重林,而后者也同样不信任着他。
迟重林对三白宗这个所谓的陈泫师门极其怀疑,这里面的人一个两个表面上对陈泫千万般爱护,但如果真的在乎他,为何在前世陈泫出事后,迟重林却连自称来自三白宗的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这也是虽然他知道自己一人力量薄弱,但却仍不愿意向旁人过多坦白的原因。
直至他想起自己前世的后半段记忆,才得以从中窥探出些许真相。
——三白宗恐怕在那之前,便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见过前世的齐怀善,知道那哀恸与悲戚不能作伪,于是才选择与他合作,将自己所知道的关键信息透露给他。
毕竟,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都不想让陈泫重蹈覆辙。
这封信的开篇非常直白,几乎没有赘余的废话,直接从白鹤间开始说起。那东西前世被迟重林研究了整整五年有余,为了寻找解开封印的办法,他几乎走遍了整个大陆,最终才获得些许的信息。
白鹤间似乎是一件可以与上界连通的神物,关于其的记载只有寥寥几句,但可以确定的是,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过能从白鹤间内出来的人。
白谪或许就是查到了这一点信息,才将白鹤间贴身放着,让其成为自己最后的手段。哪怕无法用它来自保,能带一个下黄泉也不亏。
虽然记载中没有如何解开封印的办法,却有如何开启的说明。想要开启白鹤间,消耗的不仅是灵力或魔气这么简单,还极其消耗元神。
开启一次,几乎便会要了人的性命。
于是,迟重林以自己的全部魔气与大半条命换得了一次白鹤间的重启。
哪怕失败,如果陈泫不在了,那他活着也没什么意义。能死在同一件东西手上,应该也算某种程度的死同穴了。迟重林当时如是想。
而这一次,白鹤间再次被白谪夺走,迟重林担心她又通过此招来将陈泫封印,于是提前将其告知给齐怀善,让其帮忙设法夺回。
随后便是薛旻五阴炽盛的事情,这邪术是魔修非明子所创,除了可以影响和控制被下咒者的心理和行为外,似乎位置也可以被非明子感知到。所以,九宝门早晚会被找到,一切只是非明子想与不想的问题。
以及,最后一件,三白宗众人可能无法接受的事情。
此事才是这封信的重中之重,迟重林把它放在最后,也是为了防止齐怀善因太过震惊,而忽略后续的内容。
“……怎么可能。”
齐怀善死死盯着那张薄薄的纸页,瞳孔几乎要收缩成一个点。
只见上面写着,沈白桦与白谪——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