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壮出得后门,没有片刻停留,跨上一辆马车,径直奔惠文后的寝宫而去。将近宫门,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胆怯,紧张得粗声喘气了。自从出生以来他便生活在这片庭院里,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加冠成人。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头。
作为惠文王的庶长子,惠文后非常喜爱嬴壮,“壮”字正是惠文后起的,并且亲自把嬴壮抚养长大。在嬴壮的记忆里,惠文后就是他的母亲,这座寝宫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他一直毫不违和地叫惠文后娘。惠文后也一直将他当做亲儿子一样,所以他和惠文后的嫡长子嬴荡的关系也很好。
如今,惠文后已经是惠文太后了,嬴壮也常常来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宫灯交汇着朦胧的月色,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栏上凝望着碧绿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远垂在肩头的瀑布般的长发,是烙在他心头的永远的标记。
“壮,还记得么?你小时候,娘经常领你在这里观鱼。”婀娜身影没有回头,口吻中充满了溺爱与柔情。
“娘……”骤然之间,嬴壮双眼潮湿了,轻轻走过去,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拢拨弄着那瀑布般的长发,“白发又多了几绺,回去吧,夜晚天凉。”
惠文后没有回头:“壮,一个人做了国王,是否心便冷了硬了?”
“娘……”嬴壮手足无措。
“壮,你与荡,情同手足。你说,荡会忘记我么?”
“娘,”嬴壮心中一颤,“荡是你亲子,血浓于水,母子间怎么会互相忘记呢!”
“不。”惠文后依旧倚着石栏,声音淡漠得有些冰凉,“荡,不是我亲生。他的母亲,是个胡女,生下他便死了。”
“娘……这,这是真的么?”嬴壮震惊了。
身为王族子弟,又在宫中二十一年,与嬴荡朝夕相处,宫廷对于他没有任何机密可言,他竟不知道嬴荡不是惠文后所生?一时间,嬴壮怀疑“娘”长久寡居而患失心疯了。他走到石栏边,亲切地揽过娘的头,想像以往那样抚慰她。谁知这张被他转过来的脸却令他大吃一惊――曾几何时,往昔丰满白皙的脸庞竟变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清晰可见,亮如秋水的一双大眼变得空洞干涸,没有一丝泪水,冰凉的目光令嬴壮不寒而栗。
“娘……”嬴壮一阵酸楚,猛然搂住了惠文后,又骤然放开猛然跪地,“娘!嬴壮是你亲生儿子,你是嬴壮的亲娘!”
惠文后慈爱地抚摩着他的脸颊:“你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啊!”
嬴壮知道这“本来”是一种视如己出的爱意,想到母亲自小对他的疼爱,如果让她知道嬴荡已经惨死,这打击那该要多大啊!他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
惠文后把他扶了起来,说道:“跟我说说,荡儿怎么样了?他们为何不让我见荡儿?”
嬴壮默然一阵,一咬牙低声道:“荡,已经,死了……”
惠文后双眼瞪着嬴壮,嘴巴微张,随即软软地倒在了嬴壮的怀里。嬴壮连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寝宫中,将她放到床上躺平,轻轻地掐着她的人中穴。
片刻之后,惠文后睁开了眼睛,猛然抓住了嬴壮胳膊,低声吼到:“说,荡是如何死的?”
望着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壮道出了嬴荡惨死的经过。惠文后静静地听着,没有一次打断,也没有一滴眼泪,直到嬴壮说完,依然悄无声息地躺着,只是双眼空洞无神。嬴壮太熟悉娘了,甚话也不说,只是握着她一双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着。
良久沉默之后,她终于郑重地开口问道:“嬴壮,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壮浑身一震!他此来宫中,不正是为的求得太后支持么?可从在碧池边看见惠文后倏忽苍老的容颜,心中有些感慨,只想永远守在娘身边,永远做她的儿子,却把正事给忘记了。此刻惠文后突兀一问,他方才恍然醒悟道:“娘,这是敢不敢的事么?”
惠文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帷幕后,拿出一方生满绿锈的铜匣道:“打开。”
和嬴荡一样,嬴壮早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了秦国最精锐的铁鹰锐士,除了力气外,并不比嬴荡逊色多少。嬴壮看着眼前的匣子,心中不禁暗暗道:“若能打开这把锁,便是上天教我成就大业。”
嬴壮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并掀开匣子内的红绫,只一瞥,双眼顿时放光,一把虎符赫然在目。
惠文后淡淡问:“凭此虎符,可调集八千兵士,够不够?”
嬴壮向惠文后肃然跪倒:“娘,八千兵马,儿臣足矣!”
“起来,去干一个公子该干的事吧。”惠文后轻轻一叹,一转身飘然而去了。
此刻,甘茂在严君樗里疾府中喝茶闲谈。甘茂要请樗里疾出山稳定王族势力,但他想看看樗里疾的态度,因此也不急于步入正题,只是旁敲侧击,想让樗里疾先表态。樗里疾老成谋国,对国中大事必然是门清,心里可能比他还急。谁知老谋深算的樗里疾却事不关己似的只是听他讲,一句话也不插嘴。甘茂天南地北地说了一个时辰的各地风情民俗见闻,也不见樗里疾有所表态。这不禁让甘茂心中着急,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这个四朝元老摸透了,于是便不再说废话了。
甘茂站起来深深一躬道:“老丞相,国有大难,还请老丞相教我。”
“呵呵,这话说的,怎么回事呐?”樗里疾惊讶地问道。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秦王崩逝,传位嬴稷,老丞相以为然否?”
“嬴稷虽少年却沉稳内敛,有明君之姿。”
“那国中若有夺位者,可为何人?”
“必为左庶长嬴壮,他是王兄庶长子,手中权力不小,年富力强,野心勃勃,也只有他能有实力夺位。”
“那不知此人如何夺位?”
“外联盟友,内拥私兵。”
“那我等当如何破解呢?”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汝现在是丞相兼上将军,一切抉择出自汝手,吾又如何得知?”说完站起身来径直走出会客厅。
见对方似乎有考查之意,甘茂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回府去了。一路寻思着樗里疾究竟是何意图,最终也无法确定樗里疾的打算。刚进入府门,管家上前禀报说栎阳令魏冉正在等候。
甘茂急忙向正厅走去,管家低声道:“丞相,人在后花园哩!”
甘茂顿感心中一松,觉得魏冉做事果然机警细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进得后花园内,却不见人影。正在竹林边转悠之际,甘茂身后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声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时了。”
甘茂一回身,不禁惊讶道:“你这魏冉,藏在何处?”
魏冉道:“就在林子后面。”
甘茂不禁又气又笑道:“故弄玄虚,忒是小心。”
魏冉却正色道:“难道丞相不知君失其密,则亡其国;臣失其密,则亡其身乎?”
甘茂一阵默然,对魏冉的口气似有不悦,却未反驳,毕竟对方说的没错,于是也不矫情,道:“章台如何?”
魏冉拱手道:“一切就绪,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后,新君一行可到章台。接下来丞相将如何部署?”
甘茂沉吟道:“现下看来,咸阳尚无异动,不若等候新君归来一体商议。”
“丞相此言差矣!”魏冉急道:“秦国王室有一祖制,国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于王太后以防不测。惠文后与芈王妃不睦,她若有兵符,吾等岂不皆处于危险之中?”
甘茂心下一凛,思忖片刻后说道:“有兵符不可怕,关键是惠文后会不会授予他人?先王乃惠文后亲生,如若惠文后有兵符,如何能断定她违背遗诏而属意他人?须知惠文后之贤明可是有口皆碑但啊!”
“丞相此言又差矣!”魏冉又是直戳戳否决了甘茂的话,郑重拱手道:“人心难测,权力之争最是无情。依在下看来,此事一目了然,惠文后养育嬴壮二十多载,感情笃厚,堪比亲母子。丞相却何故还要猜疑,惠文后若不支持嬴壮,在下愿将人头献上。”
甘茂心中一沉,两个人都说嬴壮要反,那嬴壮造反几乎是没跑了。于是问道:“你说,樗里疾会如何应对?”
“樗里疾老谋深算,却又宽厚,定是看破不说破,就算说破恐怕也不愿沾染是非,参与政变之中,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魏冉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
“如此说来,樗里疾晓得惠文后的这步棋?”
“朝局上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恐怕早已看得入木三分,只不过是宁愿不闻不问吧。”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快!把白山找过来。”
于是,很快三人在甘府密谋了起来。
“魏冉,此次大事头绪繁多,便由你来坐镇运筹。我只稳住朝局便是。”
“国家危难,冉必不辱使命!”魏冉没有丝毫犹豫辞让便一口应允了下来。
甘茂已经熟悉了魏冉当仁不让的秉性,便一一交代了几件具体事务,白山也讲解了军中情况,众人议定一旦新王归来,务必在一个月内使新王即位,结束无政府状态。
“我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月内定局!”
甘茂正色道:“务必把一切准备妥当,保证万无一失方可。”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