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大厅里,十几名彪形大汉正无聊地抽着烟,时不时吹个口哨,绷紧夸张的肱二头肌,作思考人生状,或是敞开胸襟,互相攀比着罩杯抖动胸肌,调戏一下来往的妖艳女人。
作为保镖,他们本应该时刻警惕,然而时间长了,就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更像保镖还是保姆,欺行霸市的机会都不多,只需成天欺男霸女,实在对不起一身横练的腱子肉,和保镖这个职业应有的操守。
便在听到楼上有杯盘摔落之声时,保镖们眼神一触,神色齐齐一喜,争先恐后向二楼冲了上去,他们不担心祸事因谁而起,只担心跑的慢了,赶不上打架。
然而紧接着便是那声哭嚎,以及哭嚎声中传递的瘆人信息,伟哥被打了。
......
“哥,你快走。”云慕悍然动手,便是宁欢歌也被吓了一跳,拉着他的手臂惶急道。
她知道云慕动手都是为了她,怪自己没有说清楚这个陆志伟在雾海市的势力有多大,更怪自己不应该听信他的所谓好意帮忙,眼下能等来警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但在这个结果之前,先得躲过这群人的报复。
致命的报复。
然而云慕只是笑了笑,轻轻一拍宁欢歌的手背,将她拉到身后。
“跟着我。”
随即冷冷看着餐厅入口方向,脚步声密集的楼梯转角,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又惹了怎样的人,就这样亦步亦趋,领着宁欢歌从容而行。
此时餐厅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大门前,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两道极简风格的身影上。
有人扼腕叹息冲动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何况是一窝地头蛇。也有人看着不知死活的伟哥,像点了一根事后烟般舒爽,管他强龙还是地头蛇,反正这细狗今天挨的这顿揍,实实在在。也有人早早拨通了报警电话,算是尽了应有之义。
能不能活,自求多福。
只是当第一个壮汉冲上楼梯,抡起砂锅一般大的拳头扑向陌生青年,然后被一拳击中心窝,身体弓成煮熟的红背虾,被按着头轻轻一把推开,所有人的嘴巴,都是张开的。
打架有很多种,大多数人见过的只能叫斗殴,是用具有暴力倾向的行为获得制胜的可能,场面混乱无序,充斥着开裂的眉角,掉落的牙齿,鲜血与骨裂,皮开和肉绽,往往谁最无视这些,便能得来最后的胜利。
但此时所有人看到的,是殴打,一个人对一群人的殴打,不但不具有暴力倾向,反而富有难以言表的某种美感。
往往只是让过对方一拳之后,闪身绕至颈后轻轻一斩,或是伸出并不粗壮的手臂,便能格挡住常人眼中铁杵横扫一般的摆拳,随后扫腿、侧踹,直击对方肋部。不论或繁或简,或快或慢,看着是无心还是有意,无一例外的一点是,在每个人身上,青年从不会多浪费一拳一脚的功夫。
青年在前方开路,如穿林而过的轻风,柔和写意,而那名消瘦的干净女孩,就这么施施然跟着,不徐不急,也不闪不避,看着一个个雄壮的人影木桩般倒下。
安静的餐厅只能听到拳拳到肉的砰砰声,以及轰然倒地的闷响声,带着原始且奔放的节奏感,叩响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忍不住跟着心中默数,一个,两个,三个......
15个壮汉,30多个个短促的节拍过后,有的昏迷,有的痛苦蜷缩在两人行进线路的两旁,那些后续接踵而至的保镖,甚至都没看清餐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上来就要受这份毒打。
打人需要理由么?以前不需要,现在好像很有必要,怎么有人可以如此不讲道理,不讲人权。
但此刻的云慕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他要让所有人都清楚,他身后的女孩谁都别想惹,这是一句承诺,对逝者的承诺。
众目睽睽之下,前后不过两分钟,乌泱泱的餐厅入口已被清的一干二净,云慕站定拍了拍手,然后寻了个角度,按动终端拍摄功能随便拍下几组照片,像是在享受某种仪式感。
猎手往往以猎物的身份出现,而猎物才常常需要靠鲜艳的色彩,夸张的外形伪装强大,餐厅入口发生的一切,谁是猎手谁又是猎物,将此种对比无限真实的呈现在众人面前。
徒手一拳打死人其实并不容易,但此时餐厅所有人心里都冒出一个念头,适才只要他愿意,把这15个壮汉瞬间变成15具尸体,无非就是多花上一分气力的事情。
于是云慕此刻这个拍照的行为,便有些像某个传说里十分变态的星际连环杀手,遵循着自我设定的杀人流程最后一道工序,比如在某个部位刻下特殊印记,割下一段人体组织拼凑一幅图景,亦或像他这般,留下一组随心所欲的照片权当作留念,聊以自慰。
餐厅暖气开的很足,不会让人觉出丝毫冷意,然而这丝诡异的阴冷气息无源而生,窜进每个人的心底,并不可遏制的蔓延滋长,连哭嚎伟哥快回来的声音都沉寂了下去。
满场寂静之中,几名青年忽然意识到,刚才他们离习惯挂诸于嘴边的死亡到底有多近,近到都能闻得出腐败糜烂的味道。
最后还在叫嚣两人走不了的麻脸青年,包裹于巨大的死亡恐惧之中的他,忽然毫无征兆地佝偻起身体,恶心干呕起来,浑然忘了他的身下,伟哥还不省人事,那张污秽的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
宁欢歌跟在云慕身后,睁着大眼睛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看着一个个彪形大汉痛苦倒地,乖巧的如同匍匐在地,蜷成一团的宠物猫,一抹不真实感覆盖了眼底真实的忧伤,显得多了些生气。
找出杀害父亲的真凶已经很不容易,她不可能奢望在法律之外能给她想要的结果,尽管云慕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但这不现实,于她而言也很自私。
杀人对任何一个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都不是像云慕这样前途远大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自己这个哥哥在程星辰的嬉笑介绍中,定位成了某位富豪偏安一地的私生子,本身又是第一军院控制与动力专业的高材生,颇有些庶出逆袭,修成正统,即将继承商业帝国的意思。
然而有些事情在雾海市,有钱也未必办的了,所以尽管知道陆志伟不会安什么好心,在听到说能疏通警方的关系,自己还是犹豫了。
这才惹出了现在的麻烦。
可在自己眼中天大的麻烦,似乎落到这位哥哥的手里,宛若捏死几只蚂蚁一般简单随意。宁欢歌一双被浓愁浸染的眼眸微微飞杨而起,认真且开心的想到,这或许才是他说的有一点厉害的真意吧。
只是有些不理解他此时耍酷摆造型,又是出于什么深远的考虑,抱着此种想法,宁欢歌上前拽了拽云慕的袖子,小声道:“哥,你这是?”
“过会和你说。”云慕笑了笑,继续着在旁人看来变态、扭曲、恐怖的收尾行动。
他当然没有什么特殊癖好,只是院长说了,这次出门只要不乱来就行。对眼前这些在他看来该死的家伙,只揍了个半死,他对自己的出手定性为行善积德,拍完照片说明情况,就由上校去判断算不算乱来吧,再说等了这么久,也该有消息了。
在之前上校的回复中说有人会联系他,找人的事情也没有问题,这便是他今天完全不想讲道理的原因,第一军院的老院长和上校,想来还是极靠谱的。
......
......
雾海市警局值班室,光幕里正在播报一些与玄武3星,与雾海市可能相关的新闻,每到这个时候,值班警员们就会三三两两凑到一起抽根烟,聊些闲话。
不过男警员们目光投注的焦点,从来都是女主播水蛇一般灵活的腰肢,还有陡立如奇峰的胸部曲线,看着就让人振奋。
这座小城能让人兴起振奋之意的事情不多,能让这些大多出身本地的基层警员们振奋的更少,但小城也有小城的妙处,那便是没什么秘密,大事小情的出不了几天,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很多事情说来严重,但在老警员眼里,都是人情世故,在这里讨生活,谁也不必过分为难谁。
江流,从警5年,但在雾海警察局年轻一辈里,也算的上老警察,此刻他正对着办公桌电脑上的画面,一帧一帧做着筛查,仿佛这些画面比女主播超短的裙底还要诱人。
“小江,还在忙呐。”今天的带班警长老宋看了眼桌上的资料,叹息着说:“老宁的事局长已经说过了,就这样吧,疑点肯定有,但查又能查出什么来。”
“这种事情查出什么才是麻烦,你说是吧。”
警长的话让江流微微一怔抬起头,苦笑着点了点,从桌上拿起润眼药水,仰面滴了两滴,布满血丝的眼睛才觉得舒服些,稍稍缓了缓又埋下头继续起自己的工作。
宁不还的车祸早就在小城传开,也不是没人质疑过,这些年想他死的大有人在,至少伟杰重工就曾扬言要弄死他,但谁都有话赶话说要弄死人的时候,警察要讲证据,现在貌似还得讲政治讲经济,想到这些,江流就觉得讽刺。
画面上是几张经过对比度调整的人面图像,有的肤色蜡黄,有的过于发白,发型装束各异,但整体麻木的表情与其脸上那双冷漠中含着莫名笑意的眼睛都极为不搭。
江流捏了捏鼻梁,闭着眼心中微叹,十几天过去了,就算找出人,恐怕此时也已经不知躲到了哪片角落,何况他可以肯定,这个人使用了生物活性易容技术,这几张脸对证实他的身份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报警电话声响起,短促刺耳,一下打断了众人眼中的美好,纷纷有些不耐烦的看着女接警员拿起电话,却全都回避开了警长老宋的眼神。
室外飘起了细小灰黑的冰渣子,像雾像风偏偏就不像雨,带着阴冷之意在空气中乱舞,将整座城市蒙上更为灰败的颜色。
警服虽然有防污功能,但这样的天气出警会让外露的皮肤沾上一层滑腻的灰泥,十分难受,老宋苦笑着摇摇头问道:“谁报的警?”
“嘉德酒店,有人打架,好像是伟哥。”
......
......
红蓝色警灯爆闪着在雾海市空旷的街头妖艳而过,带着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匆匆踏入嘉德酒店大堂,江流便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平静的打架出警现场。
同样的警情每个月都要有那么几次,参与者也多有陆志伟这一帮人,但无论谁先挑的头,谁又吃了亏,场面一定混乱不堪,而且大多数时候,这帮人会嬉笑着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保镖把所有事都揽在身上,事后再从警察局保出来,只当在拘留所里过上几天带薪休假的清苦日子。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连半个这帮人的鬼影子都没见到,可报警电话明明说的是陆志伟。
这时一排5辆二院的救护车闪着灯光也到了酒店前庭,医护们下车便提着便携式担架向二楼冲去,完全一副把酒店当成矿难现场的架势。
江流心中暗暗一惊,与两名年轻警员一起随医护们快速上了二楼,这才看到餐厅入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平静的年轻人。
女孩他一眼就认出是宁不还的女儿宁欢歌,而地上则躺着十几个大汉,正是他刚才纳闷一直没出现的那群保镖。
只是今天这熟悉的配方,怎么都没了往日里熟悉的傲慢味道。
餐厅里人着实不少,此时本该喧闹的场面却显得极为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然而在江流眼里,与其如此说,不如说是在看着与他几步之遥的那道颀长身影之外,抽空分了个心,走了个神而已,所有人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真正离开那名与宁欢歌并肩而立的陌生青年。
“江警官,救命啊。”
江警官?救命?江流脑袋短路了两秒,这才注意到医护正为一名干瘪青年做着颈部固定,小心翼翼抬上了担架。旁边还有一名佝偻起胸腹的麻脸青年,满脸哭丧地被医护搀扶着,见到他像见到了亲人一样,隐现泪光。
这一句救命,正是出自青年之口。
江流瞥了眼,认出是经常在陆志伟身边的跟班,家里做着运输生意,那担架上脖子扭曲成怪异角度的,应该就是陆志伟。
软塌塌,半死不活的伟哥。
“怎么回事?”
“江警官啊,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我们什么都没干,他上来就把伟哥打成这样。”
“一个人?”
“一个人。”青年死命点着头,仿佛十几个人被一个人打这件事很天经地义,“江哥,你要相信我,真一个人,快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青年孱弱的伸出一根手指,在江流的眼皮子底下颤颤巍巍指着云慕。
此时云慕慢慢歪过头也看向他,那张温和的脸上满是浅浅笑意:“我不跑。”
在餐厅整体有些月光白的装修风格之下,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牙齿,显得惨白,追魂索命的白。
青年血气上涌,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打完架跑与不跑,这本只是个谁比谁有理,或跑不跑的了的问题,但在雾海市打了伟哥都不跑,便是另一桩问题。
对于这一点,餐厅里无论当事的,坐着的看着的,厅外远远围观的都很清楚,包括警官江流自己。
出警之前,他也只以为又是一幕喝酒闹事,调戏女孩,打人男友,最后这帮人花钱了事的无奈剧情,警方迅速到场,至少可以先保护一下受害者。
然而从看到现场的第一眼,他就清楚这种担心有些多余。
江流厌烦地挥了挥手,让医护赶紧把人送走,这帮人什么德性他清清楚楚,尽管不相信麻脸青年所说的什么都没干就白挨一顿揍,但事实摆在眼前,挨揍的确实只有他们。
吩咐两名手下找其他人了解一下现场情况,然后调取监控,江流单独来到两人面前。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被打的人是谁。”
江流看着云慕淡然的表情,不像个做事不动脑子的蠢货,却做了件蠢货才做的事情,带着些情绪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这样会害了宁欢歌么?你们什么关系?”
不知是因为眼前两人不诉苦,不争辩,不跑路,反而异乎寻常的平静,江流跳过了姓名、年龄、身份识别码这些惯常问询的开头,直接说了这么一句话,似乎是在表达一种立场。
两人霍然抬头,疑惑看着这名长相普通,留着淡淡胡茬,眼角满是血丝的青年警官,宁欢歌再三确认应该没有过交集,有些讶然道:“警官,你认识我?”
出于猎人的本能,其实从江流甫一出现,云慕也在观察他,也便很容易感受到这名年轻警官的不同。
从考虑动手伊始,云慕就没打算要跑,因而出手分寸掌握的极好,除了对那个什么伟哥稍稍手重了些,其他人不是直接昏过去就是被重击暂时岔了气,只是他在出手的同时无偿奉送每个人一股气劲,冲击了他们的经络,无相无形,就算医院检查,恐怕都找不到成因。
跑不跑对他当然无所谓,云慕并不担心自己,因为他不仅仅是个军院的学生,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尉,警察局没有权力管他,而一旦涉及军方,军院又有足够的能量解决这点麻烦。
打个架而已,自己都被稀里糊涂送去过前线,院长好意思说现在这叫乱来。
但这些低端纨绔的下三滥手段却不得不防,此时被带去警察局是保护宁欢歌最稳妥的方式,出警警官是什么态度,便直接决定了警察局值不值得他相信。
小城恶警这种事情太过寻常,如果不可信,那就再打上一架,乱来就乱来,只要坚持到军方来人就可以了。
而这名江警官,从他看几个年轻人的眼神,进来以后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偏帮这群恶少,云慕就有把握问题不大,此时更表明认识宁欢歌,便彻底放心了。
“我只是知道你,但我认识你父亲,节哀。”
看着女孩渐渐暗淡失色的双眸,江流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恐怕你们得先跟我回警局,把这事说清楚,他不是雾海人吧?知不知道你们惹了多大麻烦。”
“这是我哥,动手也都是为了我。”
“你什么时候有个哥哥了?”
“刚有。”
江流略微一愣,这才细细上下打量起云慕,简单的碎发,挂着浅淡的笑容,防水绒面大衣价格不菲,整个人看不出任何危险之处,更像个学生,或许就是个学生。
但方才所见不用那麻脸青年再三强调,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就是眼前这个一脸平和的年轻人,制造了自己从警以来,碰上的最大一件麻烦事。
自己可以心里说一百句打得好,但面上不得不按法律办,一句口角就把人打成这样,想徇点私都找不到抓手,他脑袋飞速运转着,也想不到任何可以平衡内心的希望与法律的严肃两者之间最佳配比的办法。
江流认真盯着云慕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些平静之外的东西,比如后悔、懊恼或者后怕之类的正常情绪,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就是如水的平静,却又不冷漠,好像浑然忘了刚才自己做过什么。
“你现在涉嫌故意伤害了你知不知道?揍这群保镖就可以了,动那姓陆的干什么呢?”
“我答应过宁叔要好好照顾欢歌,所以今天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一丝一毫,有这样的想法都不行。”
云慕依旧淡然,只是这一次话里透着强大坚定,且不可动摇的东西,不过话到最后,还是笑着道:“江警官,没事,按程序走就好。”
江流哼了一声,心想年纪不大,这话听来倒像是个老油条了,忍不住没好气道:“还不如跑了来的省事,就你这么当哥,你妹妹早晚被你害了。”
“走吧,车里说。”
说完江流头也不回的当先就往一楼走去,在一众好事、猜疑、惊恐眼神的注视下,三人坐上警车转瞬消失在茫茫浓雾之中,只剩耳边警笛与救护车的呜咽渐行渐远。
酒店不久就恢复了正常,这场殴斗最大的损失不过只有一桌饭菜而已,客人们各回各位,然而整个餐厅都不再喧嚣,谈论的话题也与什么生意、儿女情长、呼朋唤友没了关系。
窗外寒风骤起,卷挟着米粒一般大小的冰雹炫舞漫天,依稀只有远处二院红色的楼顶霓虹可见,模糊似溅落窗上一点残血。
这一夜,雾海注定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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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