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大爷只觉得脊背生寒,蓦地打了个寒颤,他缓缓扬起没有半丝血色的脸,定定地看着万岁爷,不再惊惧害怕,眼里满是绝望。
这就是他的皇阿玛。
让他给太子做了二十余年磨刀石、如今要把他一脚踢开的皇阿玛。
半晌,大爷嘴唇颤颤着唤道:“皇阿玛……”
小时候,您教我“父母之爱子当为其计深远”,那个时候,您心里是怎么想的?
您真的拿我当儿子看吗?
万岁爷却哪里还肯听大爷的辩解,再开口每个字都像是利刃直扎大爷心窝——
“朕怎么就有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儿子?”
他,不忠不孝。
他十八岁上战场与王叔裕亲王福全出征漠北,叔侄俩合力指挥于乌兰布通大败噶尔丹部的时候,皇阿玛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拍着他肩膀,说保清未来不可限量。
对于一个皇子来说,未来不可限量是个什么意思?
是郡王、亲王还是……更高。
皇阿玛可曾清楚与他言明?
今时今日,皇阿玛说他不忠不孝,倒是字字明晰。
“皇阿玛,就只是儿臣一个人的错吗?您就……就没一点儿错吗?”大爷仰着头对上万岁爷的暴怒的眼睛,声音不再颤抖,平静异常。
旋即,整个大帐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片刻之后,则是万岁爷的雷霆之怒。
“把这不忠不孝的孽障给朕带下去!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见!”
……
起初的时候,大爷愤怒、崩溃、绝望,饭都吃不下,但是在最初的这些情绪过去之后,大爷又能吃下去饭了,不仅吃得下去,大爷睡得还挺好。
事实上,大爷都不记得上一回能睡个囫囵觉是个什么时候了。
早忘了。
一直以来,他最怕的是什么?
是自己这二十来年所有的忍耐、坚持、屈辱、失去,都成了笑话。
是到头来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可如今真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却平静异常。
总算是……停下来了。
不用再机关算计,也不必再夜不能寐,在焦虑不安抑或是愤怒猜忌中煎熬着度日了。
原来这样也挺好。
吃饭有滋味儿了,睡觉也踏实了。
行至桌前坐下,大爷目光定定地落在面前的凉拌藕片上。
正是吃藕的时节,洁白的藕片如玉一般,瞧着是脆的,吃进嘴里,却能扯出细细长长的丝。
从前锦姝最喜欢吃藕了,不管是凉拌清炒还是炖汤,她病中胃口弱,但是只要有藕,还是会多吃两口。
所以,从前大爷府上的一日三餐,藕一直都是主角。
记得头一次出征噶尔丹之前,临行前一晚,锦姝强作镇定挺着四个月的孕肚给他确认行礼,安排晚膳,一派当家主母端庄做派,可是眼睛却红的像兔子。
总算熬过早期孕吐胃口变好的锦姝,那一晚却食不下咽。
为了能逗锦姝开心,他夹了一筷子藕,夸张地扯着藕丝,一边跟锦姝道:“这藕怎么这么怪,扯这么长都还不断,不是蜘蛛成精了吧?”
锦姝嫌弃地朝他瞪眼,不过总算是有了胃口,他这才放心。
“不是蜘蛛成精,是爷对锦姝的惦念成了精,隔得再远都扯不断,锦姝,你明白吗?”
“明白,”锦姝使劲儿点头,含泪的眸子看着他,“保清跟锦姝,离得再远,也扯不断。”
“对,咱们扯不断。”
后来……
那个孩子却没保住。
锦姝都瘦脱相了,凯旋而归的喜悦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你怎么才……才回来?不是说……不是说扯不断吗?”
再后来,锦姝去了,直郡王府的饭桌上,再没见过藕。
多少年了,再没有吃过藕了。
大爷手指颤颤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藕送进嘴里,凉丝丝的藕片透着一股子酸,连带着大爷鼻子喉头都酸涩一片。
他费劲地嚼着薄薄的藕,又费劲地咽下,想要再夹一片,手却实在颤抖得厉害,连筷子都拿不住。
“啪!”
筷子掉在了地上,大爷伏桌恸哭。
他的锦姝走了。
这世上再不会有跟他扯不断的人了。
……
为孝懿皇后祭扫回来,庄子里的各种瓜果也都丰收了,四爷亲自去了畅春园一趟,把最好的瓜果敬献给万岁爷。
知道这是四爷自己动手种出来的,万岁爷还挺意外:“老四,你还有这本事呢。”
四爷忙道:“头一次下田耕种,种的不好,瓜也不甚大,还请皇阿玛不要嫌弃。”
万岁爷不嫌弃,当即就叫人切了一个端上来,叉了一块送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