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第一卷 第一章《记忆倒带》)
她在这个世界沉睡了十二年,醒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遭的环境,只看见站在窗边的人影,他背对着窗户,逆光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她每天都在等雾崎来。他今天比以往来得晚了一些。他的脸色苍白,有几处红痕和淤青,他向她走近一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他的眼神黯淡无光,视线飘忽,仿佛望着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
“你怎么受伤了?”丹妮惊慌失措地微微抖动着肩膀。
雾崎望望窗外,又望望她。丹妮似乎曾经见过这样的表情,那是绝望中困兽的表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往哪儿逃,可事实上他哪里都去不了。
“疼吗?”她想去抚摸他脸上的伤。
雾崎浑身一紧。他走到丹妮的床边,双膝一软,上身轰然沉了下去,脑袋险些撞到床头柜的角上。但他并没有完全躺倒在地,只是跪坐着,上半身直挺挺的。
随后,他的背突然一弓,肩胛骨重重地撞在床脚上。丹妮接住了他的下巴,然后把他的头轻轻倚在床沿边。她缓慢又轻巧地帮他整理碎发,白璧无瑕的手指轻轻地捏着他的眉心。她轻轻哼鸣着诗歌,耐心等他恢复精神。
雾崎总是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丹妮有时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真实想法,理解他心中的疙瘩。他总是喜欢躲在自己的安静世界中,一个人呆着,像一只紧闭蚌壳的蚌。就连他自己都不了解那个混沌的世界。
“你知道吗……”雾崎睁开眼睛,用手肘支撑着上半身,声音很低沉很飘渺。
“人类想不出许多东西,因为他们太喜欢在同一时间把所有的事情混在一起思考了。所以到最后就没有一件事是能够想得透彻和明白的,最后什么决定都做不了。”他又自嘲般笑了笑,“有时候,我跟人类没什么区别……”
丹妮的幽蓝眼睛闪烁少许,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每次只做一个决定,把剩下的事情打包好放到抽屉里。等到你的下一个计划时,再把抽屉拉出来。”
雾崎的手指还在按着太阳穴,然而他开始表现出一种兴趣。“你,”雾崎伸出手指指着她,“已经封锁过去的自己,时间是最好的证明。那你清楚自己的定位,知道你是谁吗?”
丹妮猛然转过头。她的表情有点扭曲,让她的美貌变得有些许僵硬。
她露出一种僵硬的笑:“我自己也好想知道……”
“你喜欢做什么?”他问。
“看书。重拾我的语言技能和思维能力。”
丹妮整日幽处病房,只好靠读书排遣寂寞。起初她开始漫无目的地读小说,后来无意中读到了伏尔泰的作品,自此开始对政治哲学类书籍感兴趣。
她已经通读了四卷本哲学史,还有大量的拉丁文书籍和古典诗歌。
“我目前正在研究卢梭和孟德斯鸠的作品。在与伟大思想的接触中,能让我自己的思想迅速成熟。孟德斯鸠是一位善于总结规律的伟大学者,要按他说的做,就必须推翻原有的一切制度从头开始。”丹妮的眼中浮现出无奈的神情。“除了学习,你陪着我也挺不错的。你的知识面比我广阔,你可以教我吗?”
“我可是不加班主义。”他提醒她。
“我听护工说外面的世界很混乱。”丹妮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转移话题,继续说:“怪兽……人们无时无刻生活在恐慌中。”
雾崎掩饰住脸上的微妙笑容,“你知道光之战士吗?”
“听说过,人们把他们誉为救世主和上帝。”
“他们为了所谓的和平而战,但他们并不是神。虽然不是神,却干着衡量善恶光暗这种维持宇宙平衡的工作。他们只是身子大了点,和地球人完全是一样的。”雾崎的嘴唇在抖动着,很明显,他的情绪越发激动,接近失控。
丹妮下意识抓住了他颤抖的手,想要抚慰他的情绪。她知道雾崎隐藏了自己的感觉,一旦把心中的话爆发出来了,就像原子弹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包裹着脆弱内心的那一层“外壳”,也会像大厦一样,倾塌得只剩断壁残垣。
最可怕的人,往往就是看起来最文静的那种人。尤其是,像雾崎这样带着绅士的优雅,从不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的人。
“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这个世界本就充满了矛盾,无限循环,就如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自然现象。”
“是啊,到处都是矛盾……”雾崎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声,仿佛是在自嘲。
“你喜欢诗歌吗?”丹妮关切地注视着他那双陷入忧郁的双眼。
“不,我只记得『探索真理』课。”他淡然地说。
“我喜欢俄罗斯诗歌,我觉得很有意境美很浪漫。”她的脸上突然扬起一抹治愈的笑容,“刚刚你昏倒了,我在你的耳边轻声吟诵诗歌《森林与房屋》,我在你的眉宇间难得看到了几分松懈。”
“我能放松不是因为那些诗歌,而是你那若丝若离的声线能让我平静下来。”他的声音低沉。
“我接触的第一首俄语诗是普希金的《我曾爱过你》。这首诗虽然很短,但当我听到一位俄罗斯女人深情地朗诵时,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我在那首诗里听到了失落的爱的悲哀、沉默和痛苦。”
丹妮还告诉他:“我的心开始莫名其妙感到疼。那种窒息的感觉就像溺水似的,一直往下坠,身子轻飘飘的。”
她的秀发有些凌乱,刹那间,让人仿佛想起希腊神话中那个顾影自怜的美少年纳喀索斯。
看着少女暗自神伤的样子,雾崎只是在心里冷哼:这关我什么事呢?他已经见过许多被感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
他说:“有时候,感情只会影响你的判断。丹妮,你是一个理性的人。”
她不再说什么。感情,能让她充满活力和激情。
夜幕降临时,雾崎还没离开。他时而静默,时而冥想,时而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可丹妮始终会应答他。
“你该下班了。”安妮提醒他。
雾崎露出一副捉摸不透的笑容,“的确,可我今天在工作时睡着了。我必须把缺失的那段时间补回来。”
“这其实没什么区别。即使没有我,你也会做相同的事。”
“你希望我能做什么?”他走到她床前,近距离紧贴她的额头,一脸好奇地盯着她的眼睛。
“给我念诗吧?”
雾崎没有拒绝。他选择为她念了一首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作品《食莲人》,因为他诗歌中的韵律和节奏听上去静心宁神。
“这里有曼妙的音乐,”他毫不迟疑甚至是毫无情感地读了起来,“轻柔胜似坠入草丛的玫瑰花瓣,胜似落入暗石间水池的露珠,在瞬间……’”
丹妮缓慢地伸出手,从他手里拿过书。“你是机器人吗?”她低头笑了笑,“你的声音是好听的,可这并不适合所有领域。”
“我更喜欢戏剧性的东西。”雾崎哼了哼鼻子,“我可以在你睡前讲个故事。”
在休息前,雾崎用热毛巾帮她擦洗身子,他洗她的手,她默默地注视着从皮肤上滑下来的香皂泡沫。软棉的单衣下是随呼吸起伏的丰腴的肩膀和胸脯,不想引人注目都不行。
“十多年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丹妮低声问。
“嗯?你觉得我对你做了什么?”雾崎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脸冷漠地说道:“我没有闲到无时无刻去观察一个沉睡的女人。”
“过去这么多年,你也许早就习惯了。”
是啊,我习惯了有你陪伴的日子。即使你都是以睡美人的姿态躺在这里,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时不时的自言自语,或是突如其来的狂笑声。我这么癫狂,你脸上的表情也始终风轻云淡。
雾崎在心底发出叹息,自尊心作祟,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违背他意志的事情。
“睡前故事时间到了。”说着,雾崎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
“这是一则神话,而这则神话的后续也是一个流传在宇宙间的故事。”雾崎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奋,他似乎对这个故事抱有激情。
宙斯决定报复普罗米修斯的欺骗,拒绝给予人类为实现文明所急需的最后的赠品:火。宙斯立刻想出一个新的灾害来代替禁止人类用火。
于是,他要求赫菲斯托斯用粘土造出一个美丽少女的形象,作为对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惩罚——送给人类的第一个女人。
宙斯创造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害人精,给她取名潘多拉,意思就是“获得一切天赐的女子”,因为每一个神都给了她一件使人类遭灾受难的赠品。宙斯给潘多拉一个密封的盒子,里面装满了祸害、灾难和瘟疫等,让她送给娶她的男人。
潘多拉必须给人类带来不幸,她背负着“毁灭人类”的使命。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偷打开了盒子的匣盖,灾难飞出来,以致大地上到处都是灾难。只有“希望”留在这个盒子的底层。
人类奇迹般一次又一次扛过无数次劫难,才得以发展至今日。潘多拉的后人也不断更替,直到出现了一个从风暴中诞生的女孩,她是属神之人。
女孩的力量已经超越了先民的神力,她的身体里同时继承着两种古老的魔法。她具有驯服魔龙的力量。她是被神明选中之人。当她的意识觉醒之时,金发碧眼被染成银发紫瞳,全身上下爬满宙斯诅咒的火痕。她操控着狂暴的魔龙企图毁灭众生,摧毁地球。
最终,她被一个地底世界的守护神打败,香消玉殒。
故事仍然在继续……
她已经睡着了,雾崎也没再接着讲下去。他的胳膊支撑在她的枕边,脑袋凑到她的脸前,他用手贴着她的脸颊,他的手指很自然地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滑到她的下巴,接着轻轻滑到她的锁骨,又顺着身体向下滑,最后停在了她的腰间。
“你是柔软的。”雾崎空洞地说,“那个毁灭世界的女人叫做安妮斯朵拉。在她的意识觉醒前,她叫伊莎丹妮,也叫卡蒂娅。宇宙间,人人都说她荒淫无度、残暴掠夺、心狠手辣、阴晴不定。过去会成为令你最痛苦的伤口和回忆。”
生得过于美丽、强大、权威的女人,也是一种罪。
“丹妮,”雾崎盯着她那孩子般纯真的睡颜,陷入了出神发呆。
我曾经复活了格利扎、给予了穆鲁娜奥魔女力量、修改了宇宙白细胞鲁格赛特的基因链、把一个佩盖萨星人封印在怪兽体内……那些奥特战士所遭受过的磨难都因我而起。甚至是你……我破开封印已久的远古遗迹,解开潘多拉魔盒的封印,把盒子送到你对敌的手中,使你最终妖魔化,死在所爱之人的怀里。
我设下了一个局——他会选择拯救那个世界,还是心爱的女人呢?如果保护你,地球就会被毁灭;但杀掉你,就能守护地球的安宁。
结局是,你选择牺牲自己,你和他共同拯救了世界。而他也因此,失去了一生挚爱。
在弥留之际,我化身幽灵带走了你,带你来到我的世界……我不会让你轻易死去,因为你的故事还没有就此结束。
如果你恢复记忆,知道我做的这些事,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温柔体贴又有所期盼吗?这是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混蛋一样的我却始终没有那该死的愧疚感。我知道你会恨我,可你已经是我下一部戏剧的女主角,我发疯似的渴求观看这场戏的结局。
你是拥有一切天赋的女人,祝福与诅咒并存的奇迹。我在你身上投下毕生最大的赌注——你身体里流淌着神的血液和法力,这样非凡的你会在两极格局之间做出怎样的重大抉择?假设,当你的意识再次觉醒之时,作为属神之人,抛弃了使命,你也许就不会再过多干涉插手人间的事。你会任其自然发展下去,冷漠地观看运转的过程和结果。
这场赌注,根本没有输赢。
雾崎这次没有走门,而是转身走进一个黑洞般的空间,洞口随即关闭。黑洞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能让他到达任何地方。
他消失时,一枚怪兽光戒从他身上掉出来,它滚到了丹妮的床底下。
梦里很黑,唯一的一点儿昏暗的光,似乎是雾崎的皮肤发出来的。丹妮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正离她而去,把她留在了黑暗之中。他的后背散发着黑雾,眼睛是血红色的,身体出现黑色条纹,同时戴上面具、胸铠和肩甲。
“雾崎?”丹妮无助地在黑暗中叫喊他的名字。
“我就是托雷基亚。”
不管喊多大的声,他也不回头。丹妮心里一急,在半夜的时候醒了,四处张望,雾崎早就离开房间了。
清晨,房间是阴暗的。雾气笼罩着窗户,死气沉沉的迹象。
“药来了。”
一个放了一杯水和几片颜色缤纷的药片的小托盘被摆在了床前的桌子上,丹妮转过头去做动作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但并没有说一句话。
“一会记得吃哦。”
护士说完话准备退出房间,眼尖的她突然在床脚下发现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护士捡起来把它放在床头柜,她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丹妮定睛看了看戒指,直接伸手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然后朝护士点点头。
护士刚转过身,丹妮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问:“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拖了很长的音,并没有说完的意思。
护士叹了口气:“外面到处都是战争,已经给政府带来了不小损失。你待在这里也好,这里离市中心很远,会比较安全。”
“是谁在守护这个世界?”
“奥特战士——泰迦、泰塔斯、风马。”
“人们把他们视为希望,对吗?”
“是的。”护士关上病房门前,叮嘱道:“睡觉前和起床后洗脸,你一定要让护工帮你用特制的抗生药水。”
“知道了。”
丹妮对外面的世界开始充满好奇,她想亲眼领略一下人们口中所谓的“侵略者”和“守护者”。恢复意识的这段日子,她只是尽自己所能地做到最好,从来没有真正融入周围的世界。
绝大多数时间里,丹妮的心情都比较低落、平静。白天的时光太短暂,她和雾崎相处的时间似乎总不够长。夜晚的时光也太短暂,只要她一闭上眼,再次睁开,又是新一轮的朝阳。
时间长了,她开始萌生了另一种情绪——厌烦。她学到的知识都来源于媒体,她已经开始不满足,想要融入社会亲身领悟和实践。
实践是认识的唯一来源,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