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永乐元年第一个小年,大明宗室亲王自内战以来,第一次齐聚京城,欢聚一堂。
酒后三巡之后,年龄最长的楚王朱桢感觉气氛差不多了,率先拍起了永乐皇帝的马屁:“陛下,臣听说震远侯张玉和西宁侯宋晟用兵迅疾如电,不到半年时间,已经带领大军收复西域,前后斩杀帖木儿军十余万人,现正乘胜远征帖木儿汗国。犁庭扫穴,指日可待。臣朱桢祝陛下万寿无疆,大明江山永固。”
对永乐对为忠心的蜀王也说道:“陛下,臣听说腾冲侯何福率领大军以围魏救赵之计直捣播州土司老巢海龙屯,并在半路上大败杨氏土司军队,斩杀播州宣慰使杨升以下两万余人。贵州土司改土归流,从此顺风扬帆。臣朱椿祝陛下千秋万寿,大明国祚永远。”
其他诸王也跟着尽捡好听的话,好听的消息,为永乐祝福助兴。
永乐也频频举杯为谢,还特意让宫女们拿出了沈庄刚从南洋送来的奇珍异果,请大家品尝:“来,各位王爷,这是南洋新送来的水果,乘新鲜,多吃点。”
还真是一副兄敦弟睦,君臣同乐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坐在永乐下首的齐王朱榑已经有些微醺,见永乐兴致正高,借着酒劲说道:“陛下,臣还听说安远侯柳升又从海路远征帖木儿腹地去了。臣恨不能随震远侯、安远侯犁庭扫穴,恳请陛下恢复臣的青州三护卫,好为陛下分忧。”
宴席顿时进入死一般的沉寂,同时朱榑的话也让大家内心翻江倒海,正如同大家正准备吃西瓜时,上面落了一头硕大无比的绿头苍蝇。
当然这也代表一部分藩王内心的真实想法,酒后吐真言。
永乐心里虽然不喜,还是笑着问道:“七哥,你不是有三个护卫吗?”
齐王厚着脸皮答道:“回陛下,当初都被建文给收缴了,毁于内战了。”
永乐继续问道:“朕好像曾经让高炽给你们带过话,如果要想朕回国即位,就得接受削藩。你忘了吗?”
齐王答道:“臣不敢忘。如果陛下不允臣重建护卫,还请允许臣效仿班定远、傅介子,孤身远赴万里域外,杀敌立功。”
永乐慢慢收敛脸上的笑意:“七哥不要开玩笑了,你这都四十来岁的人了。你看,高炽、有炖这些侄儿们都已经成长起来了,你还要和他们争功?”
齐王辩解道:“臣不是想争功,只是恨自己生为大明亲王,终日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呜呜……”
齐王一哭,庆王、代王、谷王、岷王和小秦王等几个失去护卫的王爷也跟着哭了起来……
果然,齐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齐王的心声也是诸王的心声。
看着齐王竟敢在自己举办的家宴上借着酒意捣乱,永乐心里恨恨不已:“这帮家伙真是拉着不走,打着还要倒退的蠢驴,难道非要我拿出霹雳手段?”
他本来抱着很大的诚意和几位便宜兄弟商量,想就削藩一事,进一步达成妥协,来一个双赢,没想到齐王来了这么一出!
“七哥看来是喝多了。朕今天身体不适,就不陪你了。”
永乐扔下一句话,就草草离席。
回到西宫后,永乐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只好又让人将蹇义和解缙找来,充当打手,把蜀王找来,充当托儿,教他们到时候如何如何……
在他离席之后,楚王和齐王两个年长的亲王也在诸王之间开始了串连,撺掇,教他们如何如何……
大明亲王待遇确实好,要钱有钱,要粮要粮,要地有地,但是他们还想拥有兵权。
如果没有了兵权,那和他们平时看不起的贱商又有何区别?不过是皇家家谱上一个碌碌无为之辈罢了。
与此同时,都察院的新任老大、江南士林领袖左都御史方孝孺也在自家小院里搞了个酒会,有吏部尚书练子宁、兵部尚书黄观、工部尚书陈迪……
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家都在恭贺方孝孺当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
“恭喜正学先生荣登都察院总宪。”
“各位,蒙各位抬爱,皇帝陛下不弃,孝孺一并谢了。”
“今后大明朝重振朝纲,还得仰仗总宪大人了。”
“正学有自知之明,其实陛下还是辽王时,对都察院一直不是很喜欢啊。现在忝居总宪,是福是祸,还一时难料。我就每日三缄其口,自求多福吧。”
“先生之言差矣。先生在东明书院讲学时曾经说过,当京官不忠心事主不配称君子。我当尽忠职守,风闻言事,尽纠察百官、弹劾不法之责。”
“算了吧。此一时,彼一时。我劝各位还是夹紧尾巴做人吧。”
“唉,如果建文陛下不下诏退位就好了。我等也无须担心吊胆。”
方孝孺在永乐登基之后就被放了出来。
永乐在登基之后本不想用他,但是因为朝内文臣们的一致举荐,还是把他留在朝中,担任左都御史一职,俗称“总宪”,意思是纠察文武百官的老大。
同其他建文旧臣一样,他本来对辽王升级为皇帝还是抱有期待的,甚至感觉有希望再回到首辅位置上去,毕竟自己不仅是江南第一名儒,当年治理沈阳还是得到辽王充分肯定的。
经过一段时间远距离观察和了解后,他感觉皇帝好像对他并不感冒,而且行事风格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光是剃头发、剃胡须就有点让他接受不了,这不是一般的特立独行。
不过,自从吃了半年牢饭后,情商有些长进,他现在谨慎低调了许多,不敢轻易表达对永乐的不满。
酒壮怂人胆,他请的人大多是建文旧臣,大家说着说着,还是在怀念建文帝一事上引起了强烈共鸣,继而开始竞相表达对永乐的不满。
“当今陛下行事也太特立独行了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弃,陛下怎么能把头发剃了呢?这和跟关外断发蛮夷有何区别?”
“何止是头发,陛下把太祖皇帝钦定的大明衣冠制度全废弃了,听说在南洋只穿短袖裤衩,毫无帝王威严。”
“从太祖皇帝到懿文太子到建文皇帝,我朝莫不崇文重孺,当今陛下却改弦更张,用那蒙古降将张玉掌管南洋军权不说,还兼吏部尚书,权倾朝野。”
“张玉好歹还有不世之功,你看那个贱商沈庄,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竟然成了内阁总理大臣,也就是宰相。”
“我看啦,这次陛下出兵反击帖木儿,班师之时,就是仆固雄、海兰察等蛮夷布满朝堂之日,恐怕到时朝堂之上再无我等立锥之地。”
“我等罢官归隐是小,听说陛下还尽用太监,掌握南洋海军,难道我等儒生饱读圣贤书,还不如这些阉竖之辈?”
“还有啊,陛下竟然让皇后兼户部尚书,这不是牝鸡司晨么?”
听大家越说群情激昂,竟然指责皇后起来了,方孝孺也是手里捏了一把冷汗,连忙踩刹车、浇冷水。
他对带头发牢骚的兵部尚书说道:“黄尚书,你喝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对于永乐在南洋的情况,既在方孝孺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觉得年少时的辽王有些特立独行,甚至叛经逆道都可以理解,毕竟谁都有年少轻狂时。
现在的永乐皇帝已经快三十了,听说孩子都十来个了,怎么做事越来越荒唐了呢?
难怪他今天的客人们七个不平、八个不忿。
他思来想去,只好又含糊其辞地加了一句:“诸位大人,稍安勿躁。不安于小成,然后足以成大器。不诱于小利,然后可以立远功。身为臣子,还是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再说其他吧。”
刚才义愤填膺的各位朝廷栋梁好像也有所清醒,纷纷答道:
“先生有此格局,真不愧我等士林领袖。”
“总宪提醒得对,今日之皇帝非往日建文帝,我等还是要谨小慎微。”
“走一步,看一步,不要被皇帝抓住把柄,后面大家有的是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