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放权是一回事,身为臣子,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经历了二十多年前的谢家旧事,又亲眼见证盛极一时的宋家衰败,谢绥太明白其中利害。
更是清楚君臣间的相处之道。
而且他们谢家,因宫变时及时救驾与这两年在外与北境征战的缘故,已树立了太高的威望地位。
朝中看似无数大臣都对谢家奉承巴结,可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心存嫉妒之人与御史言官盯着谢家。
就盼着谢家有个行差走错,在御前狠狠参上一本。
就像曾经即将与皇室结亲的宋家。
所以在今日贸然得知赐婚旨意后,谢绥既惊讶又为儿子高兴,而与此同时,一道而来的,还有惴惴不安。
赐婚圣旨半个月前已下,但这段时间,朝堂上没有任何风声不说,就连私底下,建成帝也没有跟他提过任何有关驸马及摄政之类的话。
宋家勾结他国、笼络朝臣的先例和教训还历历在目,所以谢绥在回了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拿了兵符跑来了皇宫。
敛去思绪,谢绥动作不变,依旧捧着那枚兵符要归还。
嘴里说着,“临珩能与宁舒公主结亲,成为皇室的驸马,老臣受宠若惊,更是整个谢家的荣幸。”
“谢家上下素蒙皇恩,只是‘驸马不摄政’的皇令老臣清楚,这兵符,老臣请陛下收回,正好臣即将年迈,卸甲归田后老臣也好一身清闲地过几年平凡日子。”
建成帝听明白他的来意,侧眼睨着他手中的兵符,半分没有要接的迹象。
反而觑着他气怒地说:
“谢绥,你想得倒是挺好,你图清闲兵符一扔自己过逍遥日子去了,那朕交给你的几十万东陵兵将怎么办?谁来带?”
谢绥一愣。
他下意识想说‘他上交兵符是为了迎合驸马不摄政、身后家族不掌强权的皇令’,但还没说出口,又听上位的帝王护犊子似的说了句:
“还有朕的贤婿,朕早就说过,临珩能力卓越,是东陵与朝堂不可缺少的将才,你让他卸任去职,东陵怎么办?朕将来的朝堂社稷怎么办?”
这‘罪名’越扣越大,谢绥索性不辩解了,直接朝着建成帝看去,将话挑明,直白问:
“陛下,驸马不得摄政的皇令,臣记得清楚,在当初的宋家就有此命令,而今——”
建成帝打断他,眼底带着点嫌弃,直接怼来一句:
“你也说是‘当初’了,今时不同往日,你没听说过?”
“……”谢绥一整个哑口无言。
建成帝瞥他两眼,最后叹了几口气,将话跟他说明白。
“朕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朕需要临珩来辅政,他要是身无实权,如何辅政?”
“还有东陵那几十万的兵将,谢家上阵杀敌与排兵布阵的能力,朕放眼朝堂也找不到第二个。”
“朕一直没提摄政这一条,便是不管临珩是不是宁舒的驸马,原来的一切,今后都是如旧。”
说完,建成帝嫌弃地瞥了几眼这个一起长大的兄弟。
将桌案上成堆的折子往旁边一推,转而从右侧拿来一个册子,边翻开边问他:
“如此,爱卿可听清了?”
谢绥又不傻,怎么可能听不懂。
他果断收了兵符,重新将它揣进了怀里,正儿八经地谢赐婚的恩。
建成帝早就免了他这一堆的虚礼。
倒是谢绥,每每有大事要来觐见时,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就行大礼。
从上次他哭诉着来御前说他谢家就一个独苗苗、没了就要绝后,再到如今被他捧着兵符折腾这么一通,建成帝现在看见他一上来就下跪的动作就眼皮狂跳。
谢绥谢完恩,建成帝哂他两眼。
无奈又认命地喊他过来看这个册子。
谢绥起身起得比方才跪的时候还麻利。
他几步过来,便往桌案上看。
建成帝将册子往他面前递去,说:
“临珩与晚晚成婚,往大了说,是国事。但往小了说,更是虞、谢两家的婚事。”
“关于大婚的各种事项与流程、还有婚期,这几日朕断断续续的也已安排了一些。”
“正巧你今日自己进宫了,省的朕派人召见你了,来一块看看,正好议议两个孩子的婚事。”
“两个孩子一辈子就这一次大婚,我们这两个做父亲的,得好好给他们操心操心。”
虽说皇家成婚,自会有礼部和钦天监共同操办与安排,但建成帝这个当父亲的,对于女儿的大婚,凡事都想亲自看着盯着,尽他所力,把能给的都给到自家孩子。
虽然谢绥今日是奔着上交兵符来的皇宫,但最后却跟着建成帝一起讨论了快半宿两个孩子的婚事。
待到李安进来送最后一次茶水时,时辰已至戌时六刻。
而另一边。
芙蓉殿中。
虞听晚如往常一样在晚膳后看了会儿文书,只是今日戌时五刻多一点,她就让若锦进来收拾并着人备水沐浴。
见自家主子今日这么早就安置,若锦下意识看了虞听晚几眼,想了想,问:
“公主今日歇得似乎比往日早,是身子不舒坦还是白日万寿宴累到了?”
虞听晚神色把控得极好,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边往内殿走,边随口说:
“想来是昨夜没怎么睡好,今日万寿节又在灵康殿待了许久,有些倦了。”
若锦跟着进去侍奉。
她贴心地说:“公主这两日着实辛苦,奴婢让人备了安神的熏香,公主好好歇一晚,明日应该会好些。”
虞听晚想着某个翻墙上瘾的准驸马说的时辰,怕他来得过早跟殿中的这么多宫人碰上,今日让人侍奉时一切从简,不到戌时七刻便让人全部退下了。
若锦担心自家主子晚上睡不好,熏香炉中的安神香燃得很旺,在殿中待了不足半刻的功夫,虞听晚就被这香熏得困意渐浓。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随手翻着的书卷,从贵妃椅上起身来到香炉前,将炉中的安神香灭了一半。
殿中安神香的香味浓郁,哪怕灭了香,寝殿内的香味也一时散不去。
处理完香炉中的香料,虞听晚又去了窗前,打开窗子通风。
就在她窗开了一半时,外面浓重的漆黑夜色中,闪过一道人影。
下一瞬,那‘影子’出现在眼前。
因窗才开了一半,虞听晚此刻微向前倾着身,挡了小半窗子。
谢临珩没直接进来,与她隔着一道窗,余光顺着窗子缝隙往里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寝殿,他唇侧挑起眏丽弧度,噙笑问她:
“公主特意来接臣?”
短暂怔愣后,虞听晚迅速回神。
她做贼般匆匆往外看了一眼,随后反手一把拽住了他手臂,就要拽他进来。
“你少废话!你觉得你一个大活人外面的侍卫看不到?赶紧进来!”
谢临珩顺着她意,二话没说跳了进来。
待他进来后,虞听晚也不通风了,直接上前关了窗子。
瞥着她的动作,谢临珩勾了勾唇,挑眉看着她问:
“这么急?”
“那臣是不是来晚了?为了避免公主等臣的情况,臣还特意早来了一刻钟,不过现在看来,也有些晚。”
他一口一个‘臣’,但行为举止,却无半点臣子之道,反而全是以下犯上的僭越之举。
甚至话里话外恨不得贴上‘想犯上’这几个字。
虞听晚冷睨他一眼。
甩都没甩他,转身就往里走。
殿中的安神香气味浓郁,被这味道接连熏着,虞听晚这会儿是真的有些困了。
她忍住想打哈欠的动作,来到寝殿中央,视线在殿中扫了一圈,没看到能适合他待着的地方。
最后,她指了指殿门外面。
低声对跟在她身后过来的谢临珩说:
“若锦和岁欢都在外殿,你注意些动静,别惹来了人。”
他随着她往殿门的方向扫了眼。
低笑一声,散漫慵懒地说:
“赐婚前,臣见不得人,这赐婚后,好像也一样见不得人。”
虞听晚因困意眼底湿漉漉的。
像强撑着睡意不敢合眼的软兔子,看得人心尖软软的。
只是她说话挺冲。
半分不惯着他,他话音刚落,她就回头怼过来一句:
“谢大人不是自己也觉得自己见不得人么?不然,还用大晚上翻墙?”
他笑出声,嗓音缱绻。
很为她着想似的,说:
“这不是公主觉得臣走门影响不好么,如果公主觉得臣能正大光明地进来,那臣明日不翻墙了,直接走门。”
话未说完,在她的视线下,他明目张胆地走向了她床榻。
撩开衣袍坐了下来。
虞听晚眼皮一跳,几步走过去,摁住了他想解腰封的手,声线微急:
“你干什么?”
“自然是睡觉。”他回得理直气壮,指了指外面黑夜浓稠的天,“这都亥时了,公主不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