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出来再度征求病人家属的意见时,凉至正拿着苏笑留下的遗笔,脸色煞白。
救,还是不救?
前好几次,凉至近乎嘶吼出声:你们是医生,怎么能问外行人救还是不救?
但这一次,她沉默了。
夜廷深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却握紧了她的手。
凉至一手拿着苏笑的遗书,一手握住夜廷深的,双目渐渐合上,内心哭出了声音。
——
亲爱的宝贝:
原谅妈妈最后选择用了这样残忍的方式离开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你要相信,这对妈妈而言,不是死亡,是解脱。
很抱歉没能看到我的女儿毕业时候的样子,你穿学士服会是什么样子呢?妈妈知道,一定很美、很美,因为我的女儿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还裹着尿布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小美人了。只可惜,这位小美人似乎一直更喜欢她的爸爸,妈妈好难过的呢。
你21岁前成长的每一刻妈妈都有参与,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次自己拿筷子吃饭、第一次学着妈妈的语气说“妈妈我爱你”……那么多的第一次,妈妈都要数不清了。但很遗憾的是,看不到我最爱的女儿嫁人的样子。
前不久我在梦里见到了你爸爸,还对他炫耀说:老夏,你走得早,以后只能我牵着女儿的手把她交给别人了。
我还跟他说:老夏,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女儿交到比你更爱她的男人手里。
但是,亲爱的女儿,妈妈做不到了。
你爸爸是个小心眼的人,妈妈已经比他多陪了你三年,也和他错过了三年。别怨妈妈,妈妈只是想和爸爸一起守着你。等到你嫁人的时候,妈妈一定会哭,如果爸爸在妈妈身边,好歹还会有人安慰妈妈,或者是嘲笑妈妈: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哭得像个孩子?
但妈妈知道,其实你爸爸的眼眶也红了。
你一定很恨我残忍地剥夺了你爸爸活下去的权利,但是亲爱的宝贝,请你一定要原谅妈妈,无论妈妈做了什么,无疑都是爱着你和你的爸爸的。看着你们痛苦,我会更痛苦。
所以宝贝,妈妈懦弱了,做了坏榜样。你一定不要像妈妈一样,你一定要用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勇敢地生活下去。
如果可以,别回夏家,也别相信任何人。
不要深究原因,我的宝贝只要快快乐乐就好,烦恼什么的,都交给妈妈带到地下去。
宝贝,妈妈爱你。
——
那天,开腹手术做了一半的苏笑恶性感染后再没能从手术台上走下来。
医生遵从了凉至的意愿,放弃了对病人的救治,同时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打算将剖开的腹部重新缝合起来。
凉至却抓住了医生的胳膊,那么无力,感觉不到丝毫重量似的。
她抬眼看着医生,脸上是死一般的寂静,轻声开口,声音缥缈。
“不用了,她怕疼。”
*
5月7日,天气阴。
夜廷深从顾家接走了凉至,并带她去墓园看望了夏漠寒。次日,他们前往医院看望苏笑。
5月11日,天气晴。
凉至和苏笑回到夏家,相思花落了一地,树上树下都是金黄一片。
苏笑说,做女人要像林徽因那样,诗意地活着,看淡烦恼、看到忧愁,活得随性、活得自由。
5月13日,天气多云。
凉至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第一次起早亲自给苏笑做早餐。没想到苏笑起得比她还早,站在屋外,身上沾染了晨露的湿气。
她似乎在那里站了许久,凉至看到她的时候,她似乎在看门前那一排洋槐树。
她回头,对凉至笑,温柔地说:早安,宝贝。
5月17日,天气雨。
雷雨交加的季节,风很大,相思树被吹折了枝掉落在地上,混着雨水和泥泞。
苏笑在主卧里呆了一天,凉至不放心,在屋里陪了她一天,诱导着她开口说话。
那一晚,凉至入睡前还听到苏笑在讲她和父亲恋爱时的故事。
她听到苏笑轻声说:晚安,宝贝。晚安,漠寒。
5月21日,天气晴。
家里的下人在院落里收拾着残花败叶,苏笑遣走了他们,蹲在相思树下将那些黄色的花儿全部用干净的方巾包了起来。
沾了雨水,很脏,她丝毫不嫌弃。
回屋里后,她大哭了一场。
5月22日,天气晴。
清晨,苏笑忽然扯着嗓子喊凉至,吐槽她:丫头,你把面包烤成饼干啦!
凉至愕然,随即湿了眼眶,却笑着回嘴:不满意就自己动手!
母女两人都笑了。
那一天,凉至以为一切又恢复如常,她们又回到了离开夏家的那三年。
6月3日,天气阴。
出门前凉至还抱怨:这样的天气,拍出来的照片怕是也不好看了。
苏笑笑着替她梳着长发,看着镜子里女儿姣好的容颜。
她长得太像夏漠寒了,都说像父亲的女儿有福气。
苏笑说:人长得丑就不要归咎于天气。
6月4日凌晨,天气不明,云层很厚。
苏笑离世。
*
夜廷深家。
“还没出来么?”前脚刚踏进家门,夜南歌就焦急地问。
夜廷深靠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还冒着烟的烟头,他一脸颓败地摇了摇头,按了按眉心的位置。
长叹了一口气,夜南歌往某个紧闭的房间望去,心里不是滋味。
苏笑的尸体火化之后,夜廷深便将凉至带回了夜家,方便照看。因为事先叮嘱过,所以夜南歌特地做好了各种准备,也想透了安慰的话,结果凉至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把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
已经四天过去了。
最早时,夜廷深担心凉至一个人在房间里会干傻事,敲门久久不见动静之后便慌了神,翻出房间的钥匙打开了门,看到站在窗前的瘦小身影之后松了口气,同时心也被狠狠地揪在了一起。
那一刻,她像是没有温度和重量的幽灵,轻轻一碰都会消失似的,以至于夜廷深没敢靠近她,生怕外界的刺激会引起她的剧烈反应。
他只唤了她的名字,轻声说: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不要吓我。
凉至没出声,半晌后才轻轻扭过头来望向他,又过了好半天才扯了一抹牵强的笑,回答他:廷深,我没事。
夜廷深岂会相信?刚想上前说什么的时候,凉至说:给我七天的时间,我能好起来。
“哥。”夜南歌轻轻叫了他一声,张着嘴欲言又止了老半天,才认真地对他说:“哥,现在凉至是最需要你的时候。”
*
房间里,凉至一如既往地站在窗前,窗外的风景不是她所熟悉的,因此谈不上触景生情,但心中难免触动。
以前家里房间的这个位置,能看到父母在树下散步时的背影,只是那时候她还不够高,总要爬上窗台才能看到,结果吓坏了家里的阿姨。
苏笑知道后也差点吓破了胆,虎着脸教训她,她都只咧着嘴笑:妈妈,我看到你和爸爸啦!
她知道,母亲从不会真正跟她生气,就算装也能被她一眼就看出来,所以她从不害怕。
——妈,现在我又站在了窗前,却再也看不到你和爸爸的背影。
其实外面的天早就黑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得眼睛刺痛。站得有些累了,她便关好了窗户,拉好了窗帘回到床上,拿起床头放着一本书翻到折过的那一页,安静地看了起来。
——妈,其实刚刚我在想,如果我又爬上了窗台,你会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板着脸教训我?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就算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厚脸皮地对你笑,我可能会哭着抱着你,对你说:我想你。
抬腕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凉至便合上了书,去浴室拿了毛巾打湿洗脸。
洗手台上摆满了各种女士用品,都是她来了之后夜廷深叫人准备的。这原本是夜廷深的房间,而他的东西却被收在了某一个角落。看,因为她的到来,连他的人都要屈尊睡在外面。
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凉至轻叹了口气,忽而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说好的七天时间,这才只到第四天晚上,但凉至知道,外面的人一定是夜廷深。
她赤着脚,慢慢地走到门前,背抵着门,却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她知道,廷深一定知道她还没睡,但若是她没开口,他也一定不会贸然进入。
所以,她完全不用担心门会突然推开伤到自己,身子顺着门缓缓滑落,坐在了地摊上。
外面的人又轻敲了几下门之后,便没声了,凉至以为他是走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听到外面似乎轻叹了一口气,说:“每天来敲门不是想打扰你,而是告诉你,我一直在。”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