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山早早为他儿子刘麦囤安排好婚姻大事,这为刘家后来的人丁兴旺打下基础。而他自己还是个老光棍,三十有余,孤身一人。
刘汉山至今直没有续弦娶亲,是个货真价实的钻石王老五。好多户家托人来刘家提亲说媒,孔家所属几百家租户雇农家有女儿的,也常梦想和刘管家当自己门婿。刘汉山就是一棵摇钱树,聚宝盆,谁家找他做女婿,自己租孔家的几亩地不交租子不要说,凭刘汉山的豪爽大气,手里随便漏点东西,够他们家几年的吃喝花销,从此进入小富小康家庭。
刘汉山始终按兵不动,让人猜不透。刘曹氏最明白儿子的心思,他心里先有樊玲珑、后有解蕊凝,仙女一样的两个女人,对他百依百顺,让刘汉山脸上有光,心里满足,天下哪还有姑娘比她俩更好?
刘汉龙结婚了,刘汉山像对待二弟、三弟结婚那样出钱出力一手操办。不用父母操心,盖房子、办酒席、相亲换帖抄好,礼数一样不少。直到新郎新娘入洞房,刘汉山都一直忙活,他在为婚后兄弟的生活打算。
客散席终,刘曹氏就着喜庆席面餐桌唠叨:“你三十多了,还一个人晃悠,该成个家了。”
刘汉山一声不吭。平时一脸严峻放下了,刚喝了几杯喜酒,那张冷峻的国字脸微微泛红,像涂抹一层胭脂。嘴里含着一根烟圈,看着刘家的人收拾残羹剩饭,不知脑海里翻腾什么。
“自古以来有个不在书的理儿,有好汉没好妻,懒汉娶个娇滴滴。你人才一表,有本事赚钱,就该娶个丑媳妇当秤砣,在后面压着,才能过平安日子。这就叫平衡,老天爷对谁都一样看待,有高就有低,有山就有海。你想啥事儿都拔尖,啥事儿都称心如意,万条大路任你走,千匹骏马任你骑,人家那些没本事的人咋过活。程咬金不是娶个马大脚,诸葛亮的老婆又丑又瘸,人就该有点缺憾,不能十全十美。”
刘曹氏今天说这话有目的。侯黄氏昨天过来,说她有个堂妹,男人得痨病死了,留下堂妹母女三人。那女人长相虽一般,脾气秉性好,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
刘曹氏说你把堂妹许刘汉山,有点不合辈儿。侯黄氏说,咱各论各。汉山还叫我婶儿,结婚进门我堂妹还是我堂妹。
刘曹氏的几句掏心掏肺的话,说到刘汉山心坎上。世界上许多事儿就是那么邪性。有些事儿你越想办好,越出差错。有些东西挖空心思要得到,最后阴差阳错会失去。在此之前的几个女人,都印证了这个道理。
刘汉山灰心了,想就此闭门休战,不再新娶。如今老娘答应了这门婚事儿,他说不出什么了。刘曹氏看到儿子没有反对,算是答应了。她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刘汉山答应这门婚事还没过礼,他的桃花运又来了。
黄河花园口决堤,水分南北两路,给兰封、考城县新添了几条河道。有窄有宽,有深有浅,有浑有浊,一些多年干枯的黄河故道溪流又活了,浊黄的河水咆哮东流,日夜不息。
刘汉山每月至少要到冀鲁豫边区送一趟物资,以前有路,套马车前往,倒也顺当。现在只能驴驮马背,平添不少周折。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刘汉山带着一行人从冀鲁豫边区回来,走到浑浊的贾鲁河古道,准备脱衣过河,突然看到上游有两团白生生的东西随水浮沉。放眼望去,不是枯枝树干,像是淹死的牲口家畜。
“汉山,你看是什么东西冲过来,不是羊就是猪,我们捞点浮财吧。”邵大个说。每年汛期,黄河里总有一些牛羊木材从上游冲下来,黄河两岸水性好的人捞出来,发一笔小财,俗称“捞浮财。”刘汉山和邵大个胆大水性好,凫水到河中央,捞到的却是两个奄奄一息,几乎是裸体的女人。
女人浑身珠黄色的黄河泥水,肚子似鼓,如春天池塘里鸣叫的蛤蟆。估计是喝饱了,里面盛的是浑浊的河水。人有气儿,就得救。刘汉山和邵大个四肢着地,如爬行的猴子,支我子蛤蟆的架势,将女人呈十字交叉放在腰身,两人不停用劲儿抖动,两个女人在他们两人身上如死尸般晃荡。不大一会儿,女人嘴里吐出小米粥般的汤泥,而后大口喘气,慢慢睁开了眼。
刘汉山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其中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裹上,那女人一张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两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又是哭又是鞠躬,却听不清说的什么。说的话不是汉语口音,也不是南蛮子的语言。刘汉山说:“是洋娘们儿,先带回家再说。”
被刘汉山救活的女人叫秋津真白,邵大个救活的叫爱田美沙,两人都是日军“女子挺身队”队员。女子挺身队就是日本人女人组建的慰安妇。女子挺身队与慰安妇的区别是,慰安妇是从高丽、琉球、台湾及大陆强迫加入的青年女人,而女子挺身队是日本本土来的,自愿为国献身的日本女人。白天,她们是医生护士护工,晚上,她们专门为日本将士解决生理需求。在侵华战争中,日本明文规定,严格按照军人的身份等级为划分享受女人。最高司令员独享一名女性,两名指挥官拥有一名女性等一系列恶心的规则。日本女子挺身队一天平均下来要接待六个左右的官兵,甚至更多。一个月下来接待一百六十个,日军日夜糟蹋,仍然不给她们良好的待遇,住在破烂的地方,吃残羹剩饭。
这些女人丝毫没有办法,她们听从上司的安排,就算被疯狂虐待也不能抵抗。长时间下来受不了,有的女人想一死了之,一旦被发现有自杀的女性,被救活之后受尽皮肉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两个女人抓住了求生的机会,蒋总裁挖开黄河水挡日军,咆哮湍急的河水将日军部队冲散。那些骄横的日军已经无暇顾及他人,只顾自己逃命。两人在洪水中任其漂流,逃出魔爪。
秋津真白会几个简单的汉语,对刘汉山的救命之恩抱有感激之情。结结巴巴地说:“山,谢谢。”刘汉山摇摇手,意思是说不客气,嘴里说不出来。
豫东乡村的乡邻们,特别是男人不会说“谢谢”之类的客气话,说这是装洋,拽词,假斯文。他们表扬人的用语是“这事儿办得真排场。”或者“中中中,这事儿真中。”感谢的话是“这算吊啥,拔根毛,吹口气的事儿。”
刘汉山对日本女人的谢谢不知如何回答,他说不出“这算吊啥”,或者“拔根毛的事儿”这样的粗话,只好微笑了事。
刘汉山救了俩日本娘儿们的事儿传开了,许多当地的老光棍都托人过来,想找刘汉山商量,愿意花大价钱买去做老婆。当地有个陈年旧俗,因为家庭个人相貌或痴或傻或其他原因,一些男人在适龄的岁月找不到老婆,成了村里老光棍。他们要想娶妻生子,只能花钱买些外地的女人,才能成家立业,繁衍后代。有些精明人看到有利可图,就动了歪脑筋,跑到南方云贵川偏僻落后的地区,用极低的价格买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回来后再卖给村里那些老光棍。
这个行当一直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直没有绝迹,以至于今天的村落里还有许多蛮子大娘婶子。这些人今天被定义为人贩子,该枪毙杀头的死罪。在那个年代,这似乎是乡村婚姻中解决困难户的唯一一条路子,乡村许多人把这些人贩子奉若神明,老光棍和他们的父母更把这些人贩子当做积德行善的红娘月老。人贩子除了尝鲜占便宜,还要敲一笔竹杠,大赚一笔钱,让事主心里忍不住大骂几声,嘴上还是叔叔大爷的称呼,好酒好肉的招待,不敢怠慢。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马高腿和侯宽来找刘汉山,拐弯抹角说让刘汉山做主,把两个日本娘们儿卖给马高腿弟弟傻三和侯五当媳妇。傻三身高马大,知道饥饱冷暖,干活有力气,就是脑子缺根筋。脸上挂着傻相,说话夹着傻气,干活出着傻力。这种人在当地找媳妇很难,他爹娘曾花二十个大洋,从人贩子手里买过一个四川女蛮子,没过三天人跑了,连被窝都没有暖热。这些放鹰的人就是以此骗人钱财,他们是南方一些夫妻或者有亲密关系的男女,打着为表妹找婆家的旗号,到内地省份找大龄有缺陷的光棍汉子,骗一笔钱财,女人趁机逃走。马高腿知道刘汉山救了两个日本蛮子,想弄一个洋蛮子给傻三,她远离日本老家,在中国人生地不熟,肯定跑不了。
侯宽想把这蛮子分给侯五一个。侯五身材矮小,又黑又瘦,也是相亲困难户,找个日本洋蛮子也花不了多少钱。侯宽自信的是,现在花些钱,侯宽不怕,他手里有钱。
国军和日本人在村前开仗那天,刘汉山和马高腿、侯宽商议,把自家的米面油拿出来做饭,犒劳国军兄弟。部队为国家卖命,他们出点米面粮油和力气,表示谢意。“要饭花子到家门站,也得给口吃的。”刘汉山这样认为。侯宽和侯印兄弟几个,趁机大赚了一把,侯家兄弟现在腰包里有钱了,开始给侯五张罗对象。
刘汉山鄙视马高腿的馊主意。“你胡闹,这可不是打渣滓的事儿。人家日本娘们儿都是文化人,把她卖给傻子,坏八辈子良心,我还不如不救她,不如让她淹死在河水里。”马高腿一脸尴尬,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侯宽一脸谄媚地说,汉山弟,你好人做到底,送佛到西天,让一个日本娘们儿嫁给我们家老五总可以吧,我给你十个大洋,算是谢你的大媒,你出面帮我老五撮合一下。
刘汉山对侯宽第一次这么出手大方感到好笑,摇摇头:“你们想可以想,我绝对不能这么做。这牵扯到外国人,里面弯弯绕的事儿大着呢,弄不好会造成两国交兵。前几年八国联军打上金銮殿,慈禧太后都跑了,由头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欺负几个外国来使。”
马高腿笑得意味深长,吃不上葡萄就骂葡萄酸:“你小子别吃独食,留一点给别人。听说外国娘儿们的那玩意儿和猫狗的一样,里面长钩子带火,一不小心断掉老本赔大发了。”
刘汉山说我有贼心没有贼胆,那两个洋娘们儿是痰盂,多少日本兵都用过,我可不用她当饭碗饭盆。不是我没告诉你们俩,日本人很快又杀回来了,做了坏良心的事儿,让全村人跟着你们吃瓜落。日本鬼子可比老抬下手黑,他们耍起二半吊子来,你们家里的鸡鸭猫狗都不留活口。
马高腿抽一口凉气,侯宽撇撇嘴,两人哼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