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的家乡安徽省青阳县,山林河道池塘水田,随便移一块到济南,圈起来就可以成为景点,足能媲美这里的任何一座公园,当然,济南众多的泉水群除外,这一份独特的泉水景观,天下难寻。
人们说自己是“哪里人”时,一般不会说自己是哪里的居民,说的都是指自己来自的那个故乡,“哪里”不是指身份证或户口本等法律文书上定居的地址,而是自己的出处和从小生长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在济南住了那么多年的“龙口人”、“海阳人”“菏泽人”……,在美洲欧洲住了半辈子的花白头发的“中国人”……。
身份证上的颁发地不说明一个人的来处,能说明来处的是前六位号码。八十年代初陈吉的妈妈和姐姐与全国人民一起首次办身份证时,青阳县尚属于芜湖地区,等陈吉年满十六周岁办身份证时,青阳已划归池州。所以陈吉的身份证号码的前六位地区编码与她妈她姐不一样,看着不像是一家人,实际上如假包换。
之前陈吉只知道要好好学习,将来要考上个好大学,至于要学什么专业,将来的人生要从事什么工作,谁知道,谁关心?等到得知高考分数去填志愿的时候,陈吉才面临当时依然没有认识到其重要性的问题:上哪个学校,选什么专业?
陈吉妈很高兴,这下,正如她天天嘴上跟别人谦虚,其实自己心里巴望的一样,“不知道能不能祖坟冒青烟,祖宗山发热?”陈吉考上了大学!然而除了高兴,陈吉妈和陈吉的姐姐陈美也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她俩都觉得,要不学个医吧,将来当医生,什么时候都有饭吃,还受人尊敬,越老越吃香,而且陈吉从小身体不好,当医生至少能医自己。
陈吉打心眼里抵触学医,从小生病打针,怕了。
陈吉还没当上小学生就开始生病,一二年级最深的记忆是,每天早上上学前,先到千金矿医务室去打针。如果遇到白白胖胖的胡医生还好,他是医学院科班出身,会用左手大拇指与食指快速轻捏臀部上方的注射肌使之放松,并帮助药液分散,右手持针快准轻扎稳推,病人的注意力分散在他左手两指的继续轻捏上,刚开始觉得针孔部位发胀,针头就拔出来了。如果遇到那些从矿井或车间里提拔上来的妇女家属充当的护士,一针下去,跟用锄头挖地一样,然后陈吉走路去上学,必须一拐一拐地。
还有医院那气氛,所见多是人间疾苦,陈吉也受不了,所以,陈吉是不可能学医的。
陈吉和寒露那天出生的同班同学沈寒露,是郭沫若题写校名、以“在青山之阳,这有乔木的地方”为校歌的青阳中学那年考上本科的仅有的两个应届女生,到学校一碰面,她们一拍即合先定下了第一个意向:一定要报同一所学校,做个伴!
头发稀疏肥胖的英语女老师是上海人,偏心喜欢沈寒露,她让沈寒露填报的全是英语专业,全是上海的学校,捎带着让陈吉也这样报。青阳的考生大多都选择在江浙一带上大学,毕业后也选择落户江浙城市,这样填报,至少地区大方向是对的。她还提醒,两人应该考虑到,为了增加录取率,同一个学校的考生是要避免报同一所大学。
从她家出来还没走进青阳中学后门的路上,她的建议就被陈吉俩全盘否定了,自力更生吧。
这时她俩有了第二个意向,将来她们毕业后,还是要回到江南这边的城市工作,那么何不趁上大学的机会先到北方玩四年?确定了这两个重要的基本意向,她们开始选择学校和专业。
趴在学校报栏和信息橱窗前,对比研究一行行一列列的院校名称,天津,这个名字不错,跟上海一样是大城市,要去的城市又确定了。下一步必须确定学校和专业。
陈吉俩挤在教室里的课桌上,最后选定了天津工业学院,因为院校资料的书籍上,它的校园里有湖,校园在天津的学校里最美!纺织工程专业在专业介绍的第一页第一项,陈吉没往后翻,往后翻也不懂那些专业是干什么的,就选下纺织工程专业作为第一志愿。刚才英语老师已警告过俩人不要产生内部竞争,所以至少不能报同一专业。沈寒露没有办法选第一页的专业,从第二页往后,只有机械工程专业的介绍还能看懂一点,就选了它。
结果两人都被第一志愿录取,老师说,一个院校在一个班同时录取两个学生,在青阳中学还是头一次,大概是因为们俩的考分都还挺好看。
那是一个秋天,彼时邓爷爷南巡念头许是久已萌芽和成型,只待几个月后成行,陈吉先踏上了北上求学之行。
陈美和未婚夫赵意承送陈吉到校,同时他们想在大城市天津置办一点结婚用品,再到北京玩一下,因为下半年结婚在即,算是提前旅游庆贺。沈寒露的妈妈和姐姐妹妹都来到青阳县汽车站,不过送她到天津的,是她的姨父,因为她家里只有姨父是出过门见过世面的人。没上车时她妈妈和她一起抱着头哭,等沈寒露上了车,母女俩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四只手扒着车窗,泪眼对着泪眼,呜呜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本来陈吉受共情影响,也准备效仿沈寒露,不过看见自己的妈妈全程轻松笑脸,也就没有了掉泪的欲望。
从未踏越过青阳县之外的陈吉,提包里揣着妈妈用安徽省地方粮票兑换来的全国通用粮票,从千金矿坐矿里送行的班车,半小时到达青阳县城汽车站,再坐两小时长途汽车到达铜陵汽车站,转市内公交车到达铜陵火车站,再坐六小时火车慢车到达南京站,在站上过夜,大约等一天左右,再坐上二十六小时的北上火车快车,到达天津站,按入学通知指引找到学校接站的汽车,到达天津工业学院,同学们都简称学校为天工。
一进校园南大门,陈吉和沈寒露立刻欣喜不已,庆幸自己慧眼选对了地方。赵意承双手握着行李包的提手,将包越过肩头扛在背上,走在校园从南通向北的主路上,左顾右盼,咧着大牙,“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陈美说,“咹,你也晓得不一样了吧,哪个叫你老早不发狠念书,到不了这种地方来吧?”
校园环境真是没的说,有着天津所有高校里独一无二的湖景,除了有游泳馆夏天开设游泳课,冬天还可以在湖面上开设滑冰课。
陈吉妈辛苦兑换来的全国粮票没派上多大作用,大一上学期不久,粮票就失去了历史作用。不过,陈吉很幸运地成为最后一届由国家培养的免费大学生,包括床铺被褥暖壶书橱等全套用品、教材书本等费用在内,每年只需交二百元学杂费,让后生们着实羡慕了一阵。后面一届的大学生就开始完全自费,每学期要交八百元。
毕业时,陈吉们是最后一届国家包分配、并开始提倡自主找工作的大学生,下一届就是完全自主找工作,国家不给分配了。陈吉就是通过亲戚自主找单位,再告诉学校,学校分配相结合,来到的国棉总厂。
说来惭愧,陈吉感觉自己大学四年,一个最核心的使命是完成恋爱,保障结婚。
陈吉认识德鹏,在她上大学的第二天,上午举行新生军训的开训会议,那天陈吉正好过生日,按阴历过的。
陈吉所在的纺九一班被编为三连,按个子高矮,平时陈吉都排在第一排,可是部队里列队像卖苹果,最高最大的在第一排,所以那天陈吉在最后一排。
新生队伍前面,系辅导员逐个介绍系领导、老师、教官。肩扛红牌穿着整齐绿军装的教官们从一出现就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是来自天津运输管理学院的军官和学员。天津运输管理学院简称天运。
介绍到三连的教官,“三连连长,某某某,”陈吉一直没注意听这些讲话,所以没听清这名字,只见一个健硕挺拔的军装身姿,标准的动作出列,起步走,取直线,来到三连方队前方中央,立定,敬礼,自我介绍。
后来学生们都知道了,这些来给大一新生当教官的军校学员,都是品学兼优的“框子兵”。
不打诳语,陈吉定睛看去,从心头冒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林黛玉与贾宝玉初次见面时讲的,“这个人我见过的!”
三连长讲了些什么,然后在三连的队伍斜前方落坐,接着其他连长和老师又说了些什么。陈吉盯着队伍斜前方坐着的那个人,黑皮鞋、橄榄绿军装、棕红色皮腰带、银色麦穗的橄榄绿军帽,背影帅气挺拔,伟岸可靠,还一直在想,“这个人这么熟悉,我在哪儿见过?”
台上,军训团长突然站起来,“我宣布!新生军训!现在开始!!”
阳德鹏认识陈吉,是三四天以后的晚上,全体教官集体到达女生宿舍楼,各连分头检查宿舍内务,现场开会点评。
三连的会议地点在对面的六九四宿舍,阳德鹏立在门口,面朝里,全班也就是全连的女生们在里面依着三张上下铺,或站或坐围成一圈,睁大眼睛盯着三连长,聚精会神地听他点评刚才检查出的数不清的问题,被子叠成了“豆腐脑”,水杯摆成了一道曲线,牙刷头朝向东西南北,……。太不干净利落,存在很多问题,有六九三的,六九四的,当然还有不少是六九五的。
陈吉的四个北方室友说话也总是离不开东南西北,“英语书在书架上,高数书的北面”,“牙刷在杯子的东面”,让宿舍老大广东的袁豪和老六陈吉这两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南方人,很是头大。
六九五的舍长是被室友们逼着上任的陈吉,坐在最里面靠窗下铺最不起眼的位置上,听到这里,陈吉反驳了一句,“有些要求,你们还没有讲到呢,我们怎么知道怎么做?”
阳德鹏苦口婆心的训话突然被打断,相当意外,眼光投向那最不干起眼的角落。陈吉已经洗过澡脱下白天的迷彩军训服,穿着为上大学特意新做的灰格子粗呢西服和黑色巴拿马西裤,里面水红色府绸衬衫的小尖领从西服领子上翻出来,说实话陈吉自己也觉得怪好看的。
阳德鹏后来屡屡向陈吉妈和陈美及同学朋友们叙述乍见陈吉第一眼的印象,眼里放着光,两手蜷在胸前做九阴白骨爪状,十个爪子配合着向前猛一发力,再收缩回来,“哎哟我一看!我一下子被她抓住了!这个小女孩怎么这么好看?太好看了!当时天津电视台正在评选月季花小姐,我看评出来的那个冠军,哎呀哪有她好看?真的,真比她差远了!我那晚整整一晚失眠了,一下子没合眼,脑子里光想她光想她。我真的是一见钟情!”
开完会,阳德鹏没有马上宣布解散,在女生的众目睽睽中,单独点名叫陈吉跟他先出六九四,其他宿舍的女生在室内也都没有解散,长长的走廊里就只有他们俩。陈吉双手垫在屁股后面靠在六九四门边的墙上,阳德鹏居高临下面对着她,对陈吉刚才持疑义的几点作详细解释,陈吉因为刚刚当众反驳过连长,有点心虚,低着头没怎么说话。
一个月军训,虽说不是朝夕相处,但只要是醒着,除了抓紧时间匆匆吃饭洗澡上厕所等,教官与新生们都在一起。
每天清早开始早操,白天继续训练,顶着烈日或者冒着雨,在草皮被踏成了裸土的大操场上,像标枪一样站军姿,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练军体拳,阳德鹏的一招一式,和其他所有教官都有细微的差别,他的动作更加舒展流畅,开合有度,自然协调。训练间隙,席地而坐,拉歌竞赛。晚上,到本连的教室,上军事理论课或开会或开展娱乐活动。
陈吉和其他女生男生一样,喜欢军训所有的安排,总之,天天与三连长见面,与三连长在一起。新生初离家初入学,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三连长这么优秀帅气,站在队伍前方,说实话,男同学女同学都特别地喜欢他,沦陷到爱里面的女同学也有不少,有几个明显向他示好,饶是没有处于敏感期的人也能够很敏锐地感觉到,何况一个个都处于敏感年龄。
但阳德鹏从那晚以后对陈吉情有独钟,情不自已。
休息、拉歌或其他活动时,因为很容易被同学老师或其他教官发现,阳德鹏不好光盯着陈吉,只能偶尔很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或借机尽量靠近陈吉。只有训练时,队列里新生们目不斜视,教官老师各司其职,注意不到他的目光落在哪里,他就控制不住地把目光投向牢牢吸引他的地方。
他在队列和方阵前方训话、示范,无论在哪个角度,视线的焦点总能穿越层层人障,锁定在最后一排的陈吉身上。她呢,向左或向右不被察觉很巧妙地稍微倾斜一下身体,就能利用前方的人障切断他的视线;他呢,向南或向北轻轻地稍挪动一下脚步,不动声色继续着正在进行的训话或示范,眼里又投过来另一条射线。
一节又一节的训练课,就在这样无声默契心照不宣的投视线和躲视线、捕捉和躲避的游戏中,溜走了。
要问陈吉怎么能在目不斜视中瞥见或感知他在看自己,不是告诉过你,她们都处于敏感的年龄段吗。
后来开始训练打靶,在工院的操场上空练过几次后,长长的队伍向东开拔到天运,进行靶场实地训练。天运与天工在同一个区,两所院校属于友邻学校。
到达天运,第一个活动,各连连长带领本连学员参观连长们的学习和生活场所。教室里,黑板两边的墙上两个大大的成绩栏,左边是文化课成绩,第一个名字是“阳德鹏”,语文98,高数99,机械95……;右边是军事专业课成绩,第一个名字也是“阳德鹏”,手枪 优,队列动作 优……。陈吉与同学们仰着脖子观看,同学边看边低声赞叹,“啊呀,我们的三连长这么厉害呀。”
靶场上,教官们又仔细地示范和讲解了全套动作要领,这才开始一一发枪,半自动步枪,第一次摸到真枪,男同学早就望穿秋水猴急的等不及。陈吉按刚才教的,匍匐在地,肩顶枪托的后端,脸贴着枪托,煞有介事地睁一眼闭一眼,对着前方不知名的目标,做瞄准状,假装射击。
三连长在趴着的新生行列间观察,踱过来,踱过去。
踱了一会儿,三连长在陈吉身边立定,“陈吉,起来。”陈吉放下枪,爬起来蹲着。
三连长招手召集同学们都围过来,他蹲下,拾起陈吉的枪,讲大家刚才各自动作存在的毛病,边说边满含深情地抚摸着枪托。讲解完,他又亲身示范,匍匐在地,摆好身姿,摆好枪,将脸送上去贴住枪托,紧得不能再紧地贴住。陈吉觉得他平时训练示范时从没有贴那么紧,贴那么大面积,刚好是自己刚刚贴过的地方,心里寻思,“他怎么这样?一会儿我还怎么贴那个地方呀,又不好意思当面擦一擦。”陈吉不好意思再看他,抬眼往上,遇到了隔壁宿舍柳丽娜正在往下看向她,不,看向他俩,的满含嫉妒的眼神。
几年以后,陈吉问德鹏是不是故意挑自己的枪来示范,是不是故意把脸贴在自己贴过的地方,那么紧。德鹏说,“就是的。”又补充说,“心里有极异样的感觉,特别的温馨。”
最后,每人五发子弹,陈吉打了49环,得知结果,三连长高兴地一路跑过来说,“陈吉,可以!”
打靶结束回工院的路上,教官们让队伍合唱,《打靶归来》《一二三四歌》《团结就是力量》《战友之歌》,一首接着一首。学生们忙活兴奋一上午,又饿又累,去时唱的铿锵有力的歌,这会儿唱的有些疲软,教官们不再勉为其难,让队列放松前进。
前前后后的女生们开始随意聊天,叽叽喳喳抢着给三连长递上十万个为什么。三连长在队列外面,紧跟在陈吉的斜后方两三步,总是把话题顺势转手传给陈吉,引陈吉说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陈吉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跟他说话,临时紧急征调三连长平时训练的一句常用语,很干脆地甩出来,“队列里不许乱说话!”三连长哑然失笑,其他女孩们也开心或不开心地笑了。三连长不再说话,低头继续走在陈吉身后。
自从在军校看他的成绩,队列训练时再有前方频频投射过来的视线,陈吉还是躲避,可是,躲避不再是纯粹要逃开,还掺杂着害羞和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