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席了,开席了。”陈美放大音量招呼。
“来啦来啦!”四个年轻人,按照长幼秩序一一坐好。陈吉妈终于有机会把屁股落在凳子上,坐在上首,把赵春抱起来放到身边的椅子上。
“妈妈的手艺太厉害了!”德鹏见一大桌子菜,不禁赞叹。
“妈妈的手艺确实是厉害吔,”陈美说,“在我家婆家里和我奶奶家里,姆妈的厨艺首屈一指,在村里和千金矿,也是拔尖。姆妈秘制各种小吃,腐乳,糖醋嫩姜片,辣椒酱,咸酸红椒片,萝卜菇子分糖醋、五香、香辣三种,一切皆可腌的腌菜,咸鱼腊肉,甜米酒,咸菜粑,蒿子粑,油炸臭豆腐……,数不清,不晓得多好吃。妈妈还会许多绝活,织毛衣、做布鞋、制布伞,这些就不提了。”
“厉害厉害,你会不会?”德鹏说。
“我啊,我会吃。”陈美说。
陈吉妈笑了,“吃吧吃吧,好吃就多吃点。”指着和气菜,“趁热先吃这个”,又说“意承和陈美吃,你们两口子和和气气,财源广进。”
赵意承和陈美伸出手各夹老大一筷子吃了,“好吃!”陈美分了一点放进赵春的小竹碗里,赵春换上新衣显得长大很多,戴着饭兜,今天独自占个坐位,用小竹勺将一根黄花菜的蒂部送到唇边衔着,小嘴唇一抿一抿,将长长的一根抿进嘴里。
德鹏爱吃这个微甜的味道,没等陈吉妈再吩咐,夹起一筷子先给陈吉妈,“妈妈你也吃,祝妈妈全家和和美美,财源广进。”又夹一筷子给陈吉,“给,这是老板给你的,”青阳话里,老公叫“老板”,他学会了,未婚提前引用,“祝我们俩也恩恩爱爱。”
陈美笑得嘴里刚放进去的肉圆子差点掉出来,“我就讲的吧,阳德鹏比赵意承会来事,而且,最主要的,比赵意承脸皮厚多了。”
“不可能吧,我这就是跟我大哥学的。”德鹏有时称意承为姐夫,有时按他家里的叫法,叫意承为大哥。
“不会,你大哥不会你这一套。”陈美笑着摇头。
陈吉妈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赵春,两张画着毛爷爷像的钞票在里面,“春儿啊,来,阿婆给你的红纸包,祝春儿长命百岁,狗头狗脑,健健康康噢。”德鹏见机也拿出早就准备好放在口袋里的红包,里面也是两张一百元,“来,赵春,祝你茁壮成长!”
“都这么客气啊,搞得不好意思的,”陈美替赵春接过红包。“赵春,阿婆和叔叔小姨给的,你就接着吧。”
“姆妈,我陪你喝一杯。”赵意承站起来,向丈母娘举起酒杯。
“赵意承还不错,还知道做老大的要带头敬酒,就是不晓得讲话,祝福的话总要讲一句吧。”陈美表扬老公说。
“意思到了就行,”陈吉妈赶紧举杯,“坐得,坐得,在家里,不要那么讲究,坐下喝。”向赵意承示意,“祝你事事如意,发大财。”说完同大女婿各喝一口。
“话不用多,都在酒里。”德鹏给意承帮腔。
“对嘛。”赵意承坐下来,赶紧接前面两人的话说。
“还对嘛!”陈美白了丈夫一眼,跟他说,“你刚才应该叫我一起给姆妈敬个酒,”赵意承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就自己站起来,“妈,我陪你喝,你一年辛苦了,祝你心想事成,甜甜蜜蜜,幸福健康,一切如意啊。”赵意承也站起来,“那我再陪你一道嘛。”陈美笑了,“这下你还怪机灵的,还晓得跟我一道,恐怕主要还是因为,有机会多喝酒,你反正喜欢喝酒。”
“如意,如意,一切如意,我两个女儿,两个女婿,这么好,还有大外孙,这么聪明可爱,我还有什么不如意,肯定如意,好!”陈吉妈跟大女儿和大女婿喝了一口,“祝你们事事如意,发大财,两个人互敬互爱,把儿子带好。”
“陈吉,我们一起敬妈一个吧。”德鹏见姐姐姐夫坐下来,跟陈吉说。
“好,”陈吉跟着德鹏一起站起来。德鹏说,“妈,我们敬你,事事如意,身体健康!”
“好好,祝你们也事事如意,发大财。在外面,要好好的,自己照顾好自己。你们运气还好,德鹏调动顺利,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顾。”
“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的。”德鹏说。
“我放心我放心,我肯定放心。”
“好,后面再怎么敬酒都不要站了。”陈美说,“一下要站,一下要站,搞忙死子,都没空吃菜。”
“不要站的,不要站的。先吃先吃,吃了再喝。”陈吉妈紧着招呼。
“这个菜阳德鹏也爱吃!”陈吉给德鹏夹了块糖醋焖炸草鱼。
“嗯,我喜欢吃鱼,”德鹏正捉着块红烧排骨啃得起劲,“所有的菜我都喜欢吃!”
陈吉妈说,“喜欢吃你就发劲地吃,样样都吃。”
“年鱼你不能吃啊,要吃只能吃炸鱼块。”陈吉提醒他。
“我知道了,”德鹏笑,“第一回我不知道,在千金矿过春节那次,我想去夹一筷子,多亏陈吉及时制止,我才没吃。后来我发现,春节期间不管到谁家去,确实,没有谁吃那碗年鱼。”
“对呀,我们这里老人小孩个个都知道,那个整条的鱼,只能看,不能吃。”陈美说。
“有的时候也忘记了,”陈吉想起一段往事,“有一年过年,三叔小姑老叔带我一起到姑奶奶家,就是杨田梅溪桥那里爷爷的妹妹家,到她家去拜年。中午都坐在八仙桌上吃饭,老叔比我大六岁,那时可能才十一二岁,跟我一起坐在最下首,吃着吃着忘记了,一双筷子伸到年鱼身上,眼看就要夹断一条鱼尾巴,三叔眼尖手快,伸出两根筷子迅速阻挡,压在老叔的筷子上,老叔的筷子动弹不得,抽回来挣脱他的压迫,试图再次出招,三叔再次破招。三叔梗着脖子,嘴里含着饭,腮邦子鼓鼓地,两支细长的眼睛冲老叔瞪得溜圆,直给他递眼睛棍子。”
“对哟,三叔就喜欢给人家吃眼睛棍子。”陈美哈哈笑。
“姑奶奶看他们俩你来我往哑战激烈,就说,‘让他吃让他吃。’小姑知道她是假客气,就讲,‘不吃不吃。’也伸出筷子援助三叔,把老叔的筷子挡回来,又在稍微撬破了一点的鱼皮摁了摁,把皮修补好。老叔到这个时候才如梦方醒,难为情地一抬眼睛,正对面的上座,姑奶奶的公公跟泥菩萨似的,眼皮下垂,看着尚且完整的年鱼,表情好严肃哦。”
“老公公他一下也没说可以吃噢?”陈吉妈说。
“对呀,他怎么可能让?不阻止就算好事了。”陈美说,“心里还不急死子,生怕老叔真把鱼撬走了,不过还好,保留住了,哈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小姑边走边说,边学着他俩当时用筷子在鱼的身上打架,三叔眼睛棍子直扫,老叔呆不愣登,场面生动惊险,还有老公公泥菩萨的样子。我们都笑得弯了腰,笑得肚子疼,在田埂上蹲下来,笑了好半天才站起来再走。”陈吉说完这些,自己笑得要死,一桌子人也跟着笑得腮疼。
“是的嘛,越是老年人,越讲究这些老规矩。”陈美说。
陈吉妈说,“想吃就吃,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
德鹏说,“头一回妈也是这样说,但我还是缩回了筷子,那不能吃,必须留着啊!”
“德鹏儒子可教,有了第一次,再没有第二次。”陈美表扬他。
陈吉说:“我觉得,哪有那么多凭空而来的规矩,不过是因为那个年代,普遍穷、物资匮乏,人们就想着各种办法和说辞,制定一些规矩,来约束年青不懂事孩子们,让食物多留点、时间留长些,即节省,又赋予了美好的寓意。”
“是的嘛,现在的年青家庭,轻规矩,重科学与营养,菜放时间会长了会变质,所以趁新鲜早吃掉。还有些开明的家庭,喜欢就吃掉,不必拘泥形式。”陈美说。
陈吉说,“我觉得都对,随意就好,只要做法和愿望是好的,怎么都好!”
陈吉妈在母鸡汤里扯下两个鸡大腿,递给意承和德鹏,“喏,你们俩是顶梁柱,吃鸡胯子,有力气。”陈吉妈平时喜欢吃鸡屁股鸡脖子鸡爪,这些部位是她的专属,抓着一只鸡爪慢慢啃,能下二两酒和一碗饭。但是,过年时她不爱吃鸡爪,因为年夜饭的鸡爪叫“抓金爪”,分给陈美和陈吉。又因为陈吉长大了以后是真正的爱吃鸡脖,陈吉妈从此不喜欢鸡脖,让给陈吉。唯有鸡屁股,没有什么说法,其他人又都嫌弃,她自始至终保持最爱吃,“我是真的爱吃,都是嫩肉和活肉,最好吃了。”她说的真心实意,这恐怕还真是个事实。
“妈把好东西都分给我们啦?”德鹏说,“菜太多了,吃不动了。”
“今晚你要承包吃光的任务,所有的菜,不许剩下。”赵意承端着酒杯,呲着大牙跟德鹏说,“厨房还有许多,吃不够再端上来。” 他酒一多,笑容上来,话也明显多了。
德鹏接到这样的任务,乐呵呵地辞让一下,“这个恐怕有点难度,需要你们帮帮忙。”
“蛮好的,”互相之间的敬酒完成,赵意承继续陪丈母娘与德鹏喝,“来,满上。”
德鹏说,“大哥那个酒量行,我陪不了,你自己喝,我喝点甜酒。我主要是多吃菜,大姐还下了任务呢。”
“对,你多吃菜,你是吃菜的顶梁柱,赵意承是喝酒的顶梁柱。”陈美说。“赵意承现在也不能喝多了,等会儿还要去赵春奶奶家,他们还等着我们过去才开席,他几个弟兄都能喝,他爸爸就惯着他们随便喝。”陈美跟公婆的关系很好,老俩口很疼她,老公公看陈美的眼光满是宠溺的疼爱,婆婆疼陈美更甚,陈美生赵春时,她让陈美做了一百天的月子,这期间,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给陈美洗衣服,不让陈美沾冷水。
“老夫妻两个为人忠厚,厚道,就是一个不好,不光惯着几个儿子喝酒,还惯着抽烟,儿子手里前一根烟刚歇,老头子马上又递一根,‘来,再抽颗。’我都搞不懂,惯儿子惯得太狠了,烟酒也使劲劝?”陈吉妈又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陈吉妈当初看中二十八岁的赵意承当女婿,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他家弟兄四个,人丁兴旺是强有力的加分因素。
陈美说,“是啊,你要是说,不给他们喝,不给他们抽,他爸爸还呲着牙齿说,‘多喝点,喝不够橱子里还有,再抽一颗,抽屉里有许多。’你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要紧的,过年嘛,热闹。”赵意承又陪岳母咪下一口酒。
陈吉拿起一只大螃蟹递给赵春,赵春正埋头在用小竹勺切割小竹碗里的肉圆子,抬头瞧瞧陈吉手里的螃蟹,螃蟹张牙舞爪,举着仅有的一支钳子,冲他瞪着仅有的一只眼,赵春摇摇头,翘着薄薄的小嘴唇说,“我怕七(吃)”。陈吉只好自己吃。也不知这螃蟹从哪片海域翻山越岭爬到这内陆山区,身价金贵却壳空无肉,没有鲜味,倒是有浓郁的氨水味,中看不中吃。
“拜年啦,恭喜发财!”郝敏哲的声音先传进来,“拜年啦,恭喜发财!”丰芳如也随着附和。
“拜年拜年,也给你们拜年,恭喜发财!”屋里的人齐声回应。德鹏陈美陈吉跑到门口迎接,丰芳如与小郝进了院子。
两人都穿着新的棕红色棉皮夹克,质地比昨天那件更好,柔软挺括,宽边翻领西服的样式,非常适合他俩,丰芳如一直偏爱这种干脆利落的短装打扮。小郝黑黑的瘦脸泛着酒后的红晕,保暖衬衫也穿上了,领子尺寸比细瘦的脖子大了一圈,双手握着泡了茶的玻璃带盖水杯,可能是太瘦了容易觉得冷,端着肩缩着颈子。
“你家年夜饭这么早?”德鹏说。
丰芳如说,“是的,我家每年都是最早的一批。你家每年过年做许多多菜,我家爸爸做的少,比平时多不到几个菜,他不愿意天天吃剩菜。”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主要是我做事策(迅速,麻利)嘛。”小郝吹牛道。
“是的哦,谁不晓得你是天底下最策的人,加上有钱有闲,所以吃的早。虽然早,但是不正宗。”陈美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年夜饭,年夜饭,’着重一个夜字,格晓得哦?要晚上吃,才正宗,像我们家这样的。快,进来进来,到我们家来参加正宗的年夜饭。”陈美伸手把丰芳如迎进屋,“乖,又搞了件新的啊。”
“那件皮衣,我把它洗了。” 丰芳如说。
“啊,皮衣你还洗啊?放水里洗的啊?”陈吉问。
“是的。穿那么多天,不洗我就难过,想来想去,还是洗了心里才舒服。”
“我讲你不是星宿诶,皮衣都用水洗,穿一个月洗一次,那么好的皮衣,洗坏掉子。跟她搞去,大筋都搞歪掉子!”陈美说。
“洗了就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看小芳如,越来越漂亮。”陈吉妈说。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芳如越来越漂亮,靠小郝滋润的好嘛。”陈美说。
“啊呀,陈美,我真听不出来,你是夸我还是骂我?”丰芳如哭笑不得。
“夸我嘛,我听出来子,陈美在夸我嘛。”小郝故意狞笑,斜眼睺着陈美。
“对啊,还是小郝聪明,丰芳如虽然是漂亮,就是一点不好,不如小郝聪明。”陈美笑不成声。
丰芳如笑得上身直抖,使劲想抿住嘴。
陈美说,“小郝也帅嘛,穿的这么簇崭新。头发沾油梳的吧,肯定把你老丈人家的香油倒掉了半瓶,苍蝇站上去都滑断了腿,标准的小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