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班,陈吉抽个空钻进了验配组。
几个姐姐都在毛衣间坐着织毛衣,见陈吉进来,齐齐盯着陈吉笑。陈吉的嘴角结着一个黑红圆圆的厚痂,一笑就疼,不敢笑,用手掩着嘴。
王平一见,忙问,“怎么着了?”
“起了个泡,破了,快好了,”陈吉说,“本来我的嘴角就喜欢起泡,每次一回海阳,一睡炕,更是火气大,准起几个大泡。”
王平笑了一下,“恁奇怪呢,你还‘喜欢’起泡?”
陈吉知道她是误会了,“这里的‘喜欢’,意思不是‘喜爱’,在我们青阳话里,‘就喜欢’和‘喜欢’,有时候表示‘经常性、习惯性’的意思。”陈吉经常会遇到这种南北讲话差异的小尴尬,差异不仅仅在说话的语调和发音的音调上,还有用词习惯上。语调和音调好学,用词习惯不好学,这几年在北方,从小养成的用词习惯也没改过来,想要准确地表达自己和被理解,还需要好好地学习一下。
“睡炕挺好的,俺就喜欢俺胶东的大炕,现在捞不着睡还怪想的。你是暂时还不习惯,水土不服,时间长了就好了。”庞大姐说。
“嗯,应该是水土不服,我还感冒了,打喷嚏鼻塞流鼻涕流眼泪咳嗽,样样症状都有。”
“看医生了吗?”
“看了,吃药打针一周也没管事,严重感冒。”陈吉说。
庞大姐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不可能吧?”陈吉说。
第二天德鹏陪着陈吉去师范路市立医院查了一下,果然怀孕了。两人都没有心理准备,他们想法很简单,不想这么早要孩子,工作未定,何以孩为?而且,许多人都说,孕妇吃药打针影响胚胎质量。几乎没有犹豫,两人一致决定做流产。不过日子尚早,流产要等怀孕四十多天,过几天再来。
表婶听说后,说她和市立医院的人很熟悉,说到时候她陪着去。到了日子,她陪着德鹏和陈吉上医院,陪陈吉进手术室,全程在手术台边紧握着陈吉的手。陈吉可真正从肉体上体会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痛苦。完事以后,候在手术室外的德鹏把陈吉抱下手术台,抱上车,抱回家放在床上,陈吉妈伺侯陈吉坐小月子。
陈吉妈晚上在公共客房睡觉,同屋还有豆豆奶奶和牛牛奶奶,牛牛是严国明新添的儿子,牛牛奶奶从他一出生,就过来帮着带他。两个老太太鼾声如雷,陈吉妈整晚听着她俩一左一右鼾声如雷,神经着实倍受折磨。白天她就在陈吉的小屋里,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给赵春织毛衣。
这几天,所有频道都播着同一个节目,那个深情地爱着祖国和人民的,中国人民的儿子,小平同志,刚刚痛逝。
中午陈吉妈做好饭,等德鹏下班一回来就吃。陈吉靠在床头,陈吉妈把饭菜夹好了端给她,让她在床上吃。
陈吉吃了几口,说,“我真不想回厂里干了,等我好了,我就准备辞职。”
陈吉妈一听,赶紧说,“不能哦,工作哪能讲不干就不干?”
陈吉说,“嗤。”
陈吉妈又说,“千万别把工作丢掉,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国家分配的工作,铁饭碗丢掉就捡不回来啰喂。”
“什么铁饭碗,厂里原来七千多个人,现在只有一两千人,那么多人不都下岗了吗?”陈吉说。
“下岗的那些不多是工人嘛,干部有几个下岗的?你好歹还是个干部身份,辞职把干部身份搞掉了,看你搞骨头去吧。”陈吉妈说。
“干部身份,铁饭碗,你就会看这些,你也要看看铁饭碗里装的是什么,人家碗里装的是山珍海味,铁饭碗里装的是粗糠腌菜,你也喜欢铁饭碗?”陈吉说,“小平同志不是说过嘛,发展才是硬道理。我觉得,挣钱是硬道理,不管公营还是私营,工资高的工作就是好工作。”
“山珍海味的饭碗,工资高的工作,那么好找?”陈吉妈忧心忡忡,“不能辞哦!你把职辞掉,不就和我一样,成了没有正式工作的人了?身份、工资、福利,都没有保障,当个无业游民,大学不是白考了?”
陈吉往嘴里扒拉着饭,听不进她妈妈说的,也不想解释。
德鹏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吧,‘跑道上的金苹果’,分清什么是最终的胜利,什么是临时的诱惑,你自己搞清楚到底想要什么。”
“我就想要点有意义的事情做一做。”陈吉说,“我在厂里实习一年,那一年我感觉基本算是白过了。转正定岗,名义上是技术岗位,实际上根本没有技术含量,还是感觉工作没有意义,我反正准备跳槽。”
“你想好了就行,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吧。”德鹏说。
下午陈吉妈躺在沙发上午睡,听见屋外过道里乒乒乓乓的响,起来打开门一看,对门一直锁着的北屋打开了,有人在往外搬东西。陈吉妈随口一问,原来他是老住户,搬家,以后不会回来在这里住。问是不是有新人来住,那人说不清楚。等晚上德鹏回来,对门的家具物品都清理干净只剩一间空屋,陈吉妈就说,自己能不能到那里面住,德鹏觉得不保险,说,“腾出屋子肯定要来人,咱去住,恐怕也住不了一两天。”
过了五六天,对面还空着,陈吉妈闲着没事,拿扫帚和拖把忙活了整整一上午,把那北屋里里外外仔细地打扫个干净,准备晚上把公共客房里自己的床搬进去。下午,来了两个新人,刚从军校毕业的肩上扛着红色学员牌的两个准军官,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搬进两张单人床,住进了对门北屋。
等陈吉的流产假结束上了班,陈吉妈再住了两天,又坐上火车,回去青阳。
军区举办的各岗位业务技能考核中,阳德鹏考得人事专业第一名,被调出十所,到科技院干部处任人事干事,工作地点在大院正中央的办公主楼上。阳德鹏每天都带回来一份齐鲁晚报,陈吉一个字不落地读招聘版,可是一直没有找寻到有用的信息。在国棉总厂沉闷的老厂房里,游荡在车间和实验室之间,有一搭无一搭地瞎混,陈吉向往着自由、希望和激情。
直到三月底,齐鲁晚报的首版刊登了面向社会招考公务员的消息。
晚上,陈吉一进家门,德鹏立刻向她传达这个消息,“陈吉,你考公务员吧,公务员就是国家干部,考上哪个单位就进哪个单位,不需要找关系递条子。考试不是你的强项嘛,你肯定能考上,我觉得比你漫无目标地找工作靠谱多了。”
陈吉接过报纸看完消息,也很兴奋,“好,我想考这个,五月初考,还有三十多天可以备考。”
“这回你要全力以赴,背水一战,这可是改变命运之战。”
“那当然了。”陈吉说,“这回不能像织毛衣、炒股票那样偷偷摸摸用抽空的时间,反正我也不想在厂里干了,我想先办停薪留职,千金矿和彩水泥厂许多到深圳打工的年青人,像哥哥家的老四,都是这样做的。”
“办停薪留职,要找你们萧科长吧?”
“萧科长已经调走了,听说去了纺织局当官,他家什么亲戚帮他调去的。现在的科长是于贵章。”
“那更好,于贵章你不是熟悉嘛,你跟他画过图。”
“画图归画图,并不熟悉。”
“那也得先找他。”
“我明天一上班就去他办公室。”
“最好能先跟他私下里打听一下,到底怎么办,他肯定懂,要是能指点指点你,不更好嘛。你直接到办公室找他,恐怕只能公事公办。”
“我倒是知道他家在哪里,王平以前告诉过我,要不今晚就去?”
“好,快快吃饭,吃好就去。”
说干就干,吃了饭,任饭碗乱在茶几上也不收拾,两人直接出门。
德鹏骑摩托车带着陈吉来到凤凰山路,在路边买了一大串黄灿灿的香蕉和一兜红通通的大苹果,到了国棉总厂四宿舍的楼下。于贵章升科长后,刚刚在四宿舍分到两室一厅的房子,许光华前年也分到了这里的两室一厅,以此类推,如果陈吉耐心等待十年左右,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也能在这里分得这么一套。
上到四楼,敲门,门开了,正是于贵章。他老婆下班后从幼儿园接回孩子,他在家做饭,一家三口刚吃过饭。
“你们进屋吧,”于贵章让老婆带着三岁的小儿子进里面的房间,“请坐,”让陈吉们坐上小客厅里的沙发。
陈吉直接说,“科长,我不想上班了,停薪留职可不可以?”
于贵章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
德鹏见状说,“陈吉最近身体不太好,想请个长假,暂时在家里养一养,科长你看行不行,怎么办比较好?”
于贵章俯身往茶几上凑了凑,将德鹏的茶杯往前推了推,说,“喝茶。”
“科长你喝你喝。”德鹏赶紧欠身让。
于贵章就端起茶杯,一口接一口喝茶,喝完茶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叹气,就是不表态,不露任何意思,仿佛走在人生十字路口,正在纠结中痛苦和彷徨着,寻求答疑解惑,以决定离职或不离职的,是他,而不是陈吉。
他那痛苦的样子,看着真让人痛苦。
过了几分钟,还是这么个情况,德鹏说,“好吧,太晚了,于科长和孩子该休息了,我们告辞吧。”
“喝点茶嘛。”
“不了,不了,谢谢。”
“那慢走。”请坐喝茶慢走,加起来于贵单说了不超过十个字。
下了楼,德鹏说,“他蔫蔫的啥话也没有,什么意思?挺怪。”又说,“这个人倒是看着挺本份的,没什么坏心眼,肯定是他说了不算,也就不知道怎么说。”
“我好像真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他好像不善于表达。”陈吉说。
“表达不一定要用语言啊。你说他是不善于表达呢?还是太善于表达呢?”德鹏说。
这一问倒把陈吉问住了,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跨上摩托车后座,搂住德鹏的腰,陈吉说,“至少现在我知道了,不知道怎么办停薪留职,那就干脆啥都不办,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第二天,陈吉去厂里,跟仝英红说想停薪留职,仝英红倒不见怪,只说,她没有权限管这些,得去找科长。陈吉心想,科长我找过了,他啥都不知道。于是,收拾好简单的个人物品,与验配组和实验室的姐姐们告别,回到家就不再去上班。也不知道公务员考试要考什么,只是听说要考写作和综合知识,不考陈吉擅长的英语和数学,陈吉翻出大学里的语文、历史、马克思主义、政治等课本,正式在家学起来。
这天,德鹏上着班,腰间原来十所给配置的摩托罗拉传呼机上,显示一个电话号码,德鹏回过电话去,原来是王平。
王平说,“厂里非得逼着让俺转告给你,说是陈吉有两个多星期没上班了,只说身体不好,也没递上病假条,让我给问问,身体好了没有,能不能赶紧回来上班。要是能来上班就赶紧回来,要是不能来上班,工会主席严柳春非得逼着俺带她上你家去。”
“她上不了班啊,王姐。”德鹏为难地说。
“就是啊,俺也是这样跟厂里说的,俺说人家刚刚做的手术,身体不完全恢复好了,能来上班吗?非逼着人家来,将来出了问题,谁负责?再说了,厂里条件不好,留不住人才,人家要是真的想走,痛痛快快地放人家走就算了,拖拖拉拉地给人家绊着,算哪一出呢?”王平放低了音量,说,“小阳,俺是私下和你说,你和陈吉你俩商量好了,不要听厂里人哄哄你、说点好的,还是说点孬的。他们说他们的,你们干你们自己的,听着就是了。”
“好的好的王姐,谢谢你。”德鹏说,“严主席说什么时候来?”
“你愿意让她上你家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