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里没有陈吉。
陈吉暗自有些受伤,没想到原来自己的实力,终究还是比不上别人的实力。
应聘到经三路西头路北的有色金属大厦里的期货公司,已是六月底,实习期三个月,每月工资四百元。工资待遇不好,总强过在家等待,去吧,骑驴找驴。
公司在大厦四楼,坐电梯上去,主体黑红色调的圆厅虽然不大,橡木地板、镶嵌金色线条的白色叠级吊顶、水晶切磨吊灯、橡木落地窗和紫红厚丝绒窗帘,装修很有欧美贵族风,使人轻易就产生“进来的都是有钱人”的幻觉。许多高高的发言桌,贴近墙壁围成一个大圈,上面排列着一台台电脑,电脑屏幕上跳动着红的绿的永远也看不懂的期货行情。
陈吉这一小组有四个人。济南女孩夏清清从山东商校刚毕业,黑直长发和束腰白连衣裙配在一米六八的健硕身材上,青春可人。齐河的娃娃脸男孩黄卫,济南技工学校刚毕业。湖北黄岗男孩薛直成,山东工业大学刚毕业。陈吉最年长,他们都管陈吉叫陈姐。
他们的组长兼老师陶李,大概三十五六岁,长得很像朱时茂。
每天早上打卡后,陈吉四人聚集在大厅,缩身在一张小发言桌后面。陶李老师站在桌子前面的大圆圈内,把微凸腹前的金黄腰带扣明晃晃地对着四个生瓜,滔滔不绝阐述他的期货知识和经验——没有教训只有经验,尤其是炒期货无可比拟的优越性。他才从北京某大着名期货公司学习回来。
“期货交易与股市的一个最大区别就是,期货可以双向交易,期货可以买多也可卖空。价格上涨时可以低买高卖,价格下跌时可以高卖低买。在熊市中,股市会萧条,而期货市场却风光依旧,机会依然潜伏涌动。可以这么说,在期货市场,赚钱机会比股票市场翻两番,股票市场有熊市和牛市,期货市场只有牛市和牛市。”
“炒期货费用低,国家对期货交易不征收印花税等税费,唯一费用就是交易手续费。低廉的费用是成功的一个保证。你甚至可以大胆地这么理解,在期货市场,经营者愿意一心一意赔钱,殚精竭虑只为让投资者挣钱。”
“杠杆原理是期货投资魅力所在。期货交易只需要支付百分之五保证金即可获得未来交易的权利。甚至也就是说,在期货市场,五元能当一百元用,投五万元的资,能按一百万元的成本赢得未来收益。”
“商品期货,有农产品期货:豆、稻、麦、玉米、棉花、油;金属期货:铅、锌、黄金、白银、钢;……。你还完全可以畅想一下,在期货市场,如果万一你把期货买卖搞砸了,大不了,把你手里的这些现货交割出去,不用像股票市场一样割自己的肉。”
与英俊的朱时茂老师饰演的清一色正面人物不同,陶李老师给人的感觉,他就是大忽悠,他说话是东北味的。
四个生瓜根本听不懂。
“关键是要找到投资人,这个听明白没?能听明白不?”陶李咧嘴笑着问,“找到投资人,新开仓交初始保证金五万元,你们作为他的代理人,领他到我这里来,我带着你们帮他进行期货交易。”
听明白了,无非就是找钱多脑水少的“冤大头”来“投资”。
五万元以上的投资金,到哪里去找客户?谁有钱?谁肯投?
陶李发了一本黄页电话簿,陈吉把与粮食与金属有关的所有的公司的电话都抄了下来,准备一个一个电话访问,或一个一个登门访问。陶李补充说,还有房地产公司钱多得没地方送,你们也可以去跑跑。
济南女孩夏清清低声说,“昨天晚上回去,我妈问我们每天学什么,我跟我妈说了,我妈说,代理人有两种,一种人知道他们在撒谎,还有一种人认为自已在说真话,不知道陶李老师属于哪一种。”
在这样严肃而荒谬的环境里,湖北小伙子薛直成,以涨停板的速度,爱上了夏清清。
薛直成每天第一个打卡进入大厅,神态自若地跟陆续进来的人谈天笑地,待夏清清一到,他的面部肌肉立即开始不规律地间歇性颤动,脸蛋烧红,单眼皮下的两个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倩影而转动。每次与她说话,他需要先用力清一清喉咙,“咳!咳!”脸上僵硬,脖子上有一条时隐时现的鼓鼓青筋,逼迫着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夏、夏、清、清……。”
夏清清什么时候离场,他什么时候恢复正常,夏清清一出现,他那令在场所有人局促不安的恋爱综合症即刻发作。
在陶李老师口若悬河和薛小伙子笨嘴拙舌的双重精神折磨作用下,一打完卡,陈吉愿意马上离开那装修高档的清凉空调房,骑上自行车,投身到济南七月盛夏的大街小巷。
要想了解和熟悉一个地方,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骑自行车。陈吉全副武装,风随时吹翻帽沿的大太阳帽,长袖褂子,长裤,凉鞋,先以经三路为出发点,穿行在大观园周围纵横阡陌的道路上,置身百年前济南开商埠时期留下的老建筑和充满异域风情的洋楼之间,扫楼。范围逐渐广阔,向东到闵子骞路、东外环,向南至经十路、千佛山路,向北到天桥、黄河,向西到段店、张庄。陈吉的自行车车辙重复来回,辗过了济南的每一经每一纬,粮食公司也好,金属公司也好,没有拉到客户,济南城,陈吉却是个路路通了。
经七路西端的岳首大厦,德鹏的白水头村老乡孙军志,去年转业在岳首房地产公司当办公室主任,公司就在岳首大厦里。
孙军志叔叔是白水头村走出来的最大的官,当年孙军志与阳德鹏同一批出来当兵,就孙军志分配在驻济南的部队。
孙军志非常英俊,当兵两年后转了志愿兵,与连长的妹妹结了婚。妻子比他大三岁,初中毕业,从农村来,把矮胖黑粗没文化妇女的长相贴在脸上。又过了几年,孙军志转业,叔叔那时做的官更大,他到岳首房地产公司当办公室主任,还是叔叔的关系。
阳德鹏带着陈吉去孙军志家,一见德鹏,孙军志非常亲热,招呼老婆赶紧做饭做菜,四个人坐着小马扎,围着茶几吃午饭。阳德鹏发现孙志军七八个月大的儿子不太活跃,有点发蔫,一问,才知道,小家伙发烧了,孙军志本来是准备带去医院的,见到德鹏来,就没有去医院。阳德鹏一摸小孩,烧的厉害,匆匆吃了几口,赶紧起身,让他马上带儿子去医院。孙军志客气了一会儿,终是不放心儿子,答应现在就带儿子去看病。
孙军志抱着儿子跟阳德鹏一起出门,他老婆跟在后面,孙军志给她递了个漫不经心的眼神,老婆停下脚步,脸色因生气而更加苍老而黑,对英俊的丈夫颇有不满,怨愤而又胆怯的眼光看着他,“嫌我跟你一起走,影响市容吧!”
孙军志当作没听见老婆的话,走在阳德鹏身边,说,“等我周一上班后,跟老总说说,看老总有没有可能投资。”
阳德鹏说,“不管这些了,你先带儿子看医生吧,小家伙要紧。”两下告别,各去自己的公交车站。
过几天陈吉骑上自行车,来到孙军志办公室,照搬了陶李的几段经典理论给孙军志,看看他公司有没有可能投资,孙军志礼貌地请陈吉喝茶,送陈吉出门。
没有下文,陈吉也没好意思再问。
只有天桥下面一位粮食公司的中年男经理,给了陈吉希望。一个月内,陈吉跑了他办公室三趟,每次他不怎么说话,只听陈吉将陶李的高谈阔论一一转述给他,很不排斥,好像听得很专心,令陈吉感觉他马上就应该投资试一试了。
第四趟到他办公室,听陈吉老生常谈说完几句,粮食经理开了口,“我下周要到南京出差,你跟不跟我一起去考察一下?”
陈吉问,“考察什么?”
粮食经理没说话,阴沉着脸。
陈吉不明就里,还只顾继续背诵陶李的那些理论,说完了,那经理还没有话,陈吉起身礼貌地告辞,心想怎么他还不说实际投资,突然阴沉着个脸是什么意思。
晚上回了家,陈吉跟德鹏说白天的经历,说到那个经理,“怎么会让我跟他一起出差去南京考察?”
“什么屁话?!”德鹏一听,火冒三丈,断然否决,“马上不要再跟他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