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看望表叔时,表婶听说陈吉要开毛衣编织店,介绍他们认识了海阳老家的亲戚高尔基。
高尔基做“海阳红”石子生意,与老伴高婶带着小女儿高晶晶刚从老家来到济南,在无影山东路和师范路十字路口的东南角租了间门面房,里间有二十来平米,作为他一家三口的卧室兼厨房,靠路边的外间有五六平米,空着,就让陈吉把外间当作店铺。
陈吉在家里练手时织了一长一短两件毛衣,长的是红开衫外套,背上一整幅的黑凤凰配色图案,短的是黑套头衫,全身拧麻花,将这两件毛衣挂在店里的墙上,又将从三大马路买来的几斤各色混纺毛线也挂在墙上,支上编织机。德鹏找了块长方木板,央人用毛笔写了漂亮楷体的“毛衣编织”四个字,斜靠在路边的门框上,开张营业了。
开头几天,陈吉每天早早醒了匆匆吃过早饭就去店里,中午守在店里,晚上等路上人流退潮,天很黑了才回家。德鹏早早做了晚饭,等陈吉回家,饭菜都冰凉了。
德鹏就问,“你那么早去,这么晚回,有人到店里吗?”
“现在还没有,但是,早晚上下班高峰期,路上的人多,经过店门口的人也多,我开着门,慢慢的,进去的人自然就多。”
“要是长期这样,生意没做成,我们俩都得胃病了。人家真的需要,也不会在急匆匆上下班的路上进你的店。”德鹏给陈吉制定了正规的作息时间表,让陈吉以后早上八点半才离家去开门营业,中午要回家吃饭午休,下午五点要关门歇业回家。
陈吉说,“上午八点走,下午五点半关门回家,可以。中午回家吃饭午休,就不必了。”
陈吉中午不回家,就和高晶晶结伴去毕家洼市场买午餐,或买些菜在她家锅里做午饭一同吃。高晶晶黑黝黝的,泼辣能干,和陈吉是同龄人,在济南没有其他玩伴的她和陈吉处的特别愉快。
逢周末,阳德鹏就过来,在毕家洼市场多买几个熟肉食和凉拌菜,与高家一家三口一起吃午饭。
高家南边的邻居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带着大女儿一家三口和小女儿,在门口摆摊烤羊肉串,每天中午和傍晚,来来往往路过的人都能看见她一家老少五口在路边支上小桌,烤着大把的鱼串、肉串、虾串,自家人吃,喝着啤酒。高晶晶羡慕地跟陈吉说,“嫂子,你看她们的生活条件真好啊。”
陈吉说,“嗯。”
高晶晶说,“这一地的人,每五百年会全部死光一次,然后换一地的人,重新活过。”
陈吉非常吃惊,心想,她是初中毕业生,最起码的人类进化知识她都不知道吗,“你听说的不是指人吧,是指凤凰吧?五百年一生,五百年一死。”
“是吗?俺不知道,俺听俺妈说的。”
白天在机器上织,操作起来,机器可不管陈吉是不是持有本科毕业证书且门门功课成绩优秀,一不小心将操作手柄拉的快了,会漏针,如果及时发现还好,可以马上在机器上补针。但陈吉心急,又逢拉手柄拉的顺手,“唰!唰!唰!”地一趟又一趟来回快速拉动,不肯中途停下来做必要的检查,过去半天,待停下来时,却发现有不少处漏针形成的漏洞,且已经织过去好多行,没法补针,最好是全部拆了重织。可是,既然中途停下来检查都不肯,又怎么可能再拆回去重织?!只能等全部织完,下了机器,晚上拿回家用手工缝补,陈吉自己也觉得这是糊弄,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糊弄。
晚上回到家,吃过晚饭,德鹏缩在被窝里看书。陈吉在他旁边,斜靠在床头,大半个身子缩进被窝,露出两只胳膊,先缝补白天造成的漏洞,再把白天织成的单片缝补成型。缝补的手工活可比“唰唰唰”地拉动机器手柄难多了,也费时多了,不到两周,陈吉的两只手,由白嫩的学生手蜕变成比纺织女工,不,简直比阳老太干农活的手还粗糙,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满是坚硬的老茧。
德鹏看书看的困了,把书往床头柜上一丢,反过来顺手将陈吉手里的活计抢过去,也扔在一边,强迫陈吉一起睡觉。所以,不是陈吉不想奋发图强通宵达旦赶进度,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啊。
这样算来,如果生意好,白天晚上连在一起,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忙活不停的话,一个月能织四件,挣一百六十元左右的手工费,陈吉不能养活自己。
更可悲的,生意并不好,后营坊街、三大马路、凤凰山路、师范路,这儿那儿,那么多编织店的生意都很好,陈吉的生意就是不好。陈吉没有什么可忙活的,从头到尾一共接了两单活。
一位白净高个子的老太太,织了件绿色的小开衫,一位黑黑的小个子四十多岁妇女,织了件红色大衣。
她们进店时,陈吉为“找卖点”,说自己是纺织院校的大学生,能为她们设计好看的样式,很不老道地尽力吹嘘。她们出店时,陈吉为她们手提包里新毛衣上偷偷补起来的漏针窟窿,心虚不已。
真糊弄不下去了。
天冷了,穿上了冬衣,表叔发烧越来越厉害,有时候连续几天烧到昏迷不醒,已经转到解放路上的城中医院,离着阳德鹏住的较远。
这个周末,阳德鹏让陈吉收了毛衣编织的牌子休息一天,骑摩托带着陈吉去看表叔。
表叔躺在床上盖着白被子,手腕上连着吊针,鼻孔里插着管子,身体从上到下有好几根电线连着床边的好几台仪器,还在昏睡。
李鹏真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耷拉着脑袋,见德鹏们进来,看了看床上的父亲,无奈地说,“睡好几天了,没醒。”李鹏豪刚刚出门,找医生沟通病情和治疗方案去了。这一阵子,李鹏豪兄弟俩竭尽可能地在单位请了假,日夜守在医院里。
表婶在隔壁房间的躺椅上小睡,可怜的表婶,快六十岁了,自从三月初表叔进了医院,她就没回家睡过一个觉。
德鹏和陈吉不由得从心里心疼表婶,看了一眼表婶,更放轻步子,静悄悄地退到房门外等待。表婶并没有熟睡,听见有轻微的一丝动静,马上睁开眼,“谁呀?”德鹏和陈吉连忙迎上来,“表婶,你躺着睡觉吧,别起来。”表婶看见是他俩,打个招呼,“睡不着”,起来与他们一起又来到表叔房间,扑到表叔耳边轻轻说,“德鹏和陈吉来了。”
表叔突然睁开眼,“啊?德鹏陈吉来了?”边说边掀开被子,坐起身要下床,行动异常迅速,带动身上的管子、电线、吊针一阵乱晃,惊得表婶和李鹏真赶紧喊,“别动别动!你赶紧躺下。”
表叔坚持把两脚放地下,要穿鞋,管子电线吊针随着晃动,嘴里模模糊糊地嚷着,“起来,起来……。”
李鹏真扶住表叔不让动,表婶又高兴又着急,“你看你们一来,你表叔就醒了,”贴在表叔身边说,“他们来看看你,你躺下说话就行,不用起来。”
表叔脸庞削瘦,方阔大脸变得狭长,眼珠在深凹的大眼框里转了两下,复又躺下,再没有话,睡了过去。
十二月里,表叔去了。
除夕前,表婶一家人去英雄山下的骨灰厅,看到表叔骨灰盒的第一眼,表婶立即晕倒在地。
德鹏家里装上了军线电话,也可以打外线,陈吉打了个电话给妈妈,说,今年不回青阳过年了。
陈吉妈说,“没有钱吧?”
“也不是啊,时间也来不及。”陈吉嗫嚅着说。
除夕前一天,阳德鹏一放假,就让陈吉也放假,一起回山家店。
育吉大酒店的生意冷清了不少,路对面的丝绸厂和火车店旁边的帆布厂,是店里最大的主顾,打的不少白条没有兑现,今年前后脚地倒闭,加上其他单位来吃的,还有三万多的帐要不回来。
阳德吉的嘴,从左嘴角到右嘴角,上上下下挤满了大而亮的水泡和焦黄的厚痂,盘坐在炕上,抱着电话,说好说歹地找“侯总经理”催帐。前后楼之间的露天院子里,散乱地堆着一大堆没有包装的保暖内衣,是宾馆北边的山家店针织服装厂拿来顶帐的。阳德吉让德鹏与陈吉一人挑了两套自己穿,又告诉陈吉等回济南的时候带上一大包,帮她到泺口服装城去推销,看看能不能换一点人民币,不然只能当柴烧了。
初一到白水头阳德鑫家,同村的二表姐夫过来吃春酒。席间,二表姐夫趁着酒兴问阳德鹏,“到现在,你三万块钱也没存上吧?”
德鹏笑了笑,端起酒杯敬他,“喝酒。”
过完年回到济南,阳德鹏便不再让陈吉干毛衣编织,与同事开着吉普车去高尔基家,将毛衣编织机搬上车。高尔基从门槛里探出半个身子,将写着“毛衣编织”的小木板往门外一丢,小木板落到德鹏的脚边,德鹏弯下腰,默默地把小木板捡起来,放到车上,与高叔告别。
开春以后,齐鲁晚报上有一则职专学校招聘老师的信息,学校在千佛山附近。陈吉想,当个老师也不错,受人尊敬,一年还有两个假期,有点动心思,只怕自己条件不够。在表婶家,陈吉顺口说起这事,小舅听见了,说自己认识那学校的一个老师。当天下午,小舅瞒着陈吉,自告奋勇骑自行车到那学校,找到那老师帮说情。回去后,小舅给陈吉打电话,让陈吉递上应聘资料。过几天,陈吉按学校要求去试讲了一次课。
看着陈吉胳膊里夹着备课资料在前面走,送她到教学楼大门口的阳德鹏说,“看你夹着本书,挺像个老师的样子,我看你这次肯定能应聘上。”
不过这次他又看走眼了。
没关系的,这是上天故意给留了另外的机会。
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