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陈子荣却住了口,也停止了哭,无论丁俊仙怎么追问,他只是一脸茫然,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丁俊仙走出病房,给陈慧打了电话,证实女儿丽梅已于十年前去世,去世前六年因一场车祸致疯,直到死时也没能好转,现在葬在定东市的福园公墓。
医院的走廊里,一个白头发的农村老太太,哭得晕死了过去,被过往的医护人员送进了病房。
梅荣集团原本想让陈子荣的家属过来给他陪床,现在好了,陈家又多了一个病人。
按理说,以陈子荣的身份,愿意给他陪床的人排着队呢,然而今非昔比,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厦将倾,人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
因为陈子荣被钟明咬出来,成了重要的犯罪嫌疑人,公司里可能还要有人受到牵连,都在忙着自救,无暇顾及陈子荣的死活。
在上级部门的干预下,梅荣集团才派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员工,去北京照顾陈子荣。
因为属于经济犯罪,陈子荣的个人资产全部被冻结,而梅荣集团早已资不抵债,只是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上面一直不准破产,现在上面却突然采取行动了,查封了梅荣集团的全部资产。
也就等于说,现在的梅荣集团,只是一个负债累累等着清算的空壳公司,陈子荣本人也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仿佛一夜之间,一切改头换面。
赵丁旺听说陈子荣住了院,心急如焚,几次向打非办申请去北京看儿子,均被拒绝。
他请赵小禹帮忙,赵小禹问:“你说你是陈子荣的亲爹了吗?”
赵丁旺说没。
赵小禹说:“你这理由就不充分,人家敢让你走吗?你要是跑了算谁的?”
赵丁旺的意思是,因为陈子荣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他也就不便说出来,以免给陈子荣造成不利影响,毕竟自己有段不能公开的黑历史。
赵小禹切了一声:“陈子荣侵吞国有资产,你以为只是千二八百吗?恐怕这辈子也出不来了,你还能怎么影响他?”
他领着赵丁旺又去了一趟打非办,倒也没说陈子荣和赵丁旺的父子关系,只是说了赵筱雨当年舍己救人的事,打非办的人颇为感动,最后准许了他的要求。
赵丁旺属于限高人群,坐不成飞机和高铁,便决定自己开车走。
他已经好久不开车了,市区出行,要么步行,要么打车,毕竟年岁已高,加上得了脑梗,脑子常常糊涂,手脚也不利索,但为了看儿子,他也是拼上了老命。
他的别墅抵了账以后,搬进了后面胡同的平房里,没有放车的地方,他就把车停放在酒厂办公楼门前,长期不动,车身上罩了厚厚一层尘土。
他颤颤巍巍地拿了一块抹布,擦了擦挡风玻璃和两个反光镜,便坐进车里,钥匙拧了半天,马达没一点声响,显然是长期不开没电了。
赵小禹走过来,拉开车门,没好气地说:“你不会说话吗?”
“说什么话?”赵丁旺不解。
“下来,坐我车,我送你去!”
赵小禹原本就打算送老赵去北京的,老赵目前的身体状况,别说开车,就是坐火车,他也不放心,能不能买对票都难说。
他把赵丁旺从车里拉出来,塞进自己的车里。
赵丁旺抱歉地说:“你现这么忙,我还总是给你添麻烦,怪不好意思的。”
赵小禹说:“忙来忙去,不都是忙你那点破事吗?忙这个,和忙那个,有什么区别?”
赵丁旺惭愧地低下了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赵小禹又有点不忍了。
也许是自己老呛赵丁旺吧,赵丁旺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很卑微的样子,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威严,像农村那些老人一样,面对儿女们的喊骂和斥责,不解释,不反驳,仿佛永远理亏,永远欠着儿女们一笔还不清的债似的。
赵小禹快速反思了一下自己,笑了,亲昵地搂着赵丁旺的肩膀,调侃道:“小样儿,怎么还生气了?”
“没有没有。”赵丁旺有点受宠若惊似的说,“是觉得自己老了,连自己的事都处理不了了,唉!”
中途在服务区休息了几次,十几个小时后,赵小禹开着那辆年龄超过二十岁的桑塔纳2000进了北京城。
他还好,只是有点犯困,坐了一路车的赵丁旺却有点吃不消了,看起来很虚弱,神情呆滞,面对着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似乎又有点神志不清了,不时地说一些奇怪的话。
赵小禹发现一个规律,如果让赵丁旺待在一个熟悉的地方,他就一切正常,只要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新环境中,他的脑子就有点不好使了。
赵小禹咨询过大夫,大夫说正常的,就是人老了,大脑里接受不了太多的新东西,也有太多放不下的旧东西,到了新地方,还以为是在老地方,脑子反应不过来,记忆就混乱了。
比如,赵丁旺忽然指着一幢摩天大楼问:“这幢楼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
赵小禹说:“我哪知道啊,我又不常来这儿。”
赵丁旺咦一声:“这不就是定东市吗?你怎么不常来?”
还比如,他不停地提醒赵小禹走错了,说梅荣集团不在这条街上,赵小禹反复地给他解释,说这不是定东市,咱们也不去梅荣集团,是去医院,赵丁旺貌似听明白了,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提醒赵小禹说走错了路。
直到去了医院,见到陈子荣,赵丁旺才总算正常了一点。
父子俩的会面,令旁观的赵小禹哭笑不得。
陈子荣认不出赵丁旺来了,时而把他当成张三,时而把他当成李四,然而赵丁旺并不知道他认不出自己,反而认为他承认了自己这个父亲,亲热地和他一递一句地说着话,两人分明说的是两件事,却往往神奇地契合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赵小禹几次想提醒他们,想想又觉得没必要,这样也挺好,人生难得糊涂。
从陈子荣的病房出来,赵小禹问:“想不想去看看你的老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