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点了点头,看向王导,说道,
“茂弘,尽管说来。”
王导起身,走到殿中间,看了看左边的倒霉蛋戴渊,又看了看右边的卫展,说道,
“现在天下动荡,正是大王争取人心之时,
征华轶、除周浚、灭杜弢、驱杜曾,
有太多无辜之人,
被卷进了这些谋逆大案之中,
让他们不得不远遁山野,
又或者山野无食,只能投靠了胡羯。”
晋王捋了捋胡须,仔细考虑着王导的话,
王导的话,只说了一小半,
最重要的一句话,王导留给了晋王自己考虑。
晋王自然也体察了出来,
华轶这些和他们正面开战的对手,
就算还剩下一些亲信子嗣藏在大山深处,
也没有几个人了,
更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作为总理朝政的王导,不可能为了那三五个人,来特意说上一番。
他真正的用意,还是义兴周家。
周玘父子的叛乱,虽然都流产了,
没有在行动上造成大的伤害,
但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
始终压在所有吴人的胸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
晋王想起来了,
就会顺着周家这石头追查下去,
这要是真查下去,
整个吴地的那些世族巨商,
又有哪一家和义兴周家没有亲密关系?
再加上,
晋王当年刚刚渡江的时候,
吴地的世族给晋王甩得那些脸子,
想一想,
就没个好。
晋王点了点头,又问道,
“还是茂弘知我,
我一直都想着解开这个心结,
但又怕大家觉得,是我太过软弱。”
王导微微的行一个君臣礼,说道,
“大王,
臣听闻华轶的故吏高悝,
将华轶的两个儿子隐匿在山中,
如果大王能够将华轶的两个儿子赦免,
那天下人就能看到大王的心胸。”
晋王点了点头,看向倒霉蛋戴渊,说道,
“若思,你要多和茂弘学学,
你看看茂弘,
能从小事之中,看到大问题,
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哪像你,
一个刺杀太子的案子,
查了两三年了,
案子没查出来,
当年替太子受伤的琅琊王,
倒是先不明不白的死在火中。”
戴渊也郁闷啊,
让他怎么查?
他不过一个护军将军,
就算他知道山氏和安国,
就在乌衣巷,
他也不敢派兵进去搜上一搜。
戴渊实在觉得难受,把心一横,说道,
“大王,臣查出了一些事情,
只是这其中牵扯到了骠骑将军,
还请骠骑将军回避。”
听到这句话,王导转身就要走,
但却被晋王一把拉了回来,
晋王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心想——
好你个戴若思啊,
我这边想着怎么能够拉拢群臣,聚拢人心,让江山社稷起再起稳步攀升。
你可倒好,
一上来,
先把我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给拆了?
说句不好听,但却很现实的话——
就连我司马睿,也比不上他。
晋王赶紧给找补,
“茂弘和孤,行同一体,
可以对孤说得,
没什么需要向茂弘隐瞒的。”
戴渊心里直骂娘,
这个案子怎么查?
好不容易查到点线索,
晋王亲自出手给掐断了。
戴渊还在想着,就听王导问向身后的王羲之,
“逸少,你是不是有事要和大王讲?”
王羲之走出来,行过了礼,说道,
“大王,臣昨天去过宗庙,
见过琅琊王,
还从宗庙带走了琅琊王妃和世子安国。”
晋王也愣了,
心想——
这事,我能不知道嘛?
我这不是给你打掩护嘛,
你怎么还自己暴露自己哪?
晋王面露难色的问道,
“这么说来,你和这次纵火案,
是脱不了干系了?”
王羲之摇了摇头,说道,
“臣去的早,没赶上火起。
家里伯母想看看安国世子,
吩咐臣去将琅琊王妃请到家里做客。
没想到,
后来又出了这事情。”
晋王一直盯着王羲之的嘴,
当王羲之说道家中伯母的时候,
晋王就怕他的嘴一瓢,
把伯母的姓氏荀也带出来,
好在,
王家的子弟,
各个都是装糊涂的高手——
自从虞妃死后,
太子和琅琊王本来就一直养在王家,
他们俩对待王导的夫人曹氏,
那就和对待母亲是一样的。
当然了,
他们哥俩的感激之情,
也包含着,
王家从王宫里,把他们母亲荀氏保全了下来,
藏到了府中,
这一直是晋王的一个心结。
而且现在变成一个巨大的麻烦——
要说,母凭子贵,
那现在司马绍是太子,
扶正荀氏,是一点毛病没有。
但问题就在于,
这个荀氏,
不是颍川的荀氏,
而是鲜卑的荀氏。
晋王担心王羲之说出荀氏,
但看王羲之还算识相,
自然也要帮他遮掩一二,
咳了两声,说道,
“若思,你看,
这是你没问呐,
怎么能说是茂弘藏私哪?
曹夫人抚养阿绍、阿裒,
安国就和她亲孙子一样,
祖母想见孙子了,
还要和你报备嘛?”
戴渊有很多不可描述的话想说,
但碍于脑袋是自己的,
只能忍了又忍——
这叫什么事嘛,
有嫌疑的,都不让查。
这个案子,神仙也破不了。
戴渊索性就撂了挑子,说道,
“大王,是臣无能,
还请大王另择贤明。”
晋王一听这话就急了,
这朝廷上下,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一个肯干又肯背锅的,
要是放走了,那这闷气不是只能自己留着了?
又咳了三声,说道,
“若思,不要急嘛,
孤不是也没有罚你嘛,
你的工作大家都看得见,
知道你最辛苦,
这样,
这个纵火案,
你就先不用管了,
都交给道舒,
你专心侦破两年前的刺杀案,
怎么也该给个交待了。
不然,
阿裒死不瞑目。 ”
戴渊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
好家伙,
总算是把这个破案子推出去了,
且看看卫展要怎么审。
晋王翻回头来,和卫展说道,
“道舒,这谋逆的案子都停下来,
不再过问胁从,择机赦免。
你把这个纵火案的事情抓一下。
有什么困难,和孤讲。
不管涉及到谁,
一查到底。”
卫展也没含糊,
来得路上,他就想好了,
王导把华恒的信件交给自己,
多半就是让他做恶人,晋王做好人,
把之前的谋逆旧案一下都了结了。
事情果然和他想得一样,
甚至连纵火案,
最终落到他头上,
卫展也提前想到了。
卫展当场就问向司马冲,
“东海王,
既然你说是石勒奸细纵火烧宗庙,
为什么,
宗庙里没有过火的痕迹,
反倒是宗庙外的那间茅庐被火烧了哪?
难道石勒的奸细,
消息已经灵通到了,
上午琅琊王才被罚去守庙,
下午奸细就能从几百间房子中,
找出琅琊王的行踪?”
司马冲也没想到,
他放完了火后,自以为一切做得很彻底,
为了保险,他甚至还亲自去见了戴渊,对他一顿威逼利诱。
可没想到,
父王竟然拆自己的台,
把这差事交给了卫展。
一时间慌了神的司马冲,露出了孩子天性,本能的看向晋王。
好在晋王反应快,
要不然焚杀亲子的罪名,可就落他头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
晋王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已经一脚把司马冲踹翻在地,
跟着一顿父慈子孝鞭就抽了上去,
打完了一顿后,又补了两脚,说道,
“好你个不孝子啊?
裴太妃的谆谆教诲,你当耳旁风,
四书五经,礼乐春秋你不学,
偏偏学什么刺客列传,
阿冲就算是犯了错,
那也还有祖宗家法在,
还轮不着你来插手。
你这逆子,
看我不一剑……
哎,
阿绍,你不要拦我。”
晋王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给众人都看傻了,
以至于,他拔剑要砍司马冲的时候,
司马绍还在上一个环节回味,
一听到父王的呼唤,
司马绍知道又该表演父慈兄友那一套了,
咔嚓一下脆生生的跪到晋王面前,夺剑就要往自己脖子上砍,
“父王,弟不贤,兄之过,
罪在儿臣,
是儿臣没有领会父王微言大义,
没有教好冲弟,
才让他犯下了违逆人伦的大错,
父王,
要杀就杀儿臣吧,
千错万错,
都是儿臣的错。”
司马冲一边感激,一边骂娘,
心想——
卫展只是怀疑,
太子倒好,
直接把罪名给踩实了,
把案子挑明了。
晋王一看,台阶差不多有了,也就顺着下来了,说道,
“念在你年幼,
故东海王又有大恩于朝,
他如今绝嗣,香火不继。
裴太妃孤苦,
孤实在不忍她再受丧子之痛。
夺去东海王都督中外军事之权,六军五校你是管不了了,
给你留一个长水营,
看着些东海王府,
无明旨无大赦,不许出府。”
司马冲直接就懵了,
虽然这活办砸了,
但这事情可是父王让办的啊?
怎么倒像是自己擅自行动?
司马冲往前跪行两步,哀求道,
“父王,儿臣冤……”
枉字还没出口,
晋王的大脚就又到了,
司马绍还特意往旁边窜了窜,
又是一顿殿前训子后,
司马绍看着火候差不多了,
这才慢慢的扑到司马冲身体上,
哭着喊道,
“父王,要打就打儿臣吧,
都是儿臣管束不严,
今后儿臣天天给冲弟讲读论语,
让史官给冲弟解读春秋大义。”
晋王顺着司马绍给得坡,又把驴脾气给下了,说道,
“太子这个提议好啊,
阿冲干出这种违背祖宗、忤逆人伦的事情来,
都是教化不够,
依孤看哪,
是时候,
置史官,明大义,
兴太学,传王化。
茂弘以为如何?”
王导眨了眨眼睛,说道,
“大王英明,太子仁德,
依臣愚见,
既然令长兄、彦先兄也在场,
那就把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的事情,
也一并定了吧?”
晋王点了点头,说道,
“茂弘之言,甚合我心。
令长兄、彦先兄,
这次就不要推辞了吧?
你们看,
这逆子要是再不受些圣人教化,
还不知道干出什么事情来哪?”
薛兼看了看贺循,
贺循点了点头,
看来今天也只能到这个份上了,
薛兼站起身来,把太子和东海王都从地上拉起来,说道,
“太子殿下,你可要想好了,
老臣教学向来严厉,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司马绍多聪明的人哪,立马就给行了弟子礼,还拉着司马冲一起拜过贺循、杜夷,
甚至连王导都没有落下,可以说把人情世故都玩明白了。
王导自然是连连拒绝,连忙表示自己的学问浅薄,政事繁忙,担不起教导太子重任。
司马绍也不含糊,说道,
“父王常和学生说,
他和茂弘师父、处仲师父,是布衣之交,
江南的基业开创,全赖二位师父,
内事不决问茂弘师父,
外事不明问处仲师父,
让学生多向二位师父学习,
学生一直以来,
都是以二位师父为榜样,
不管二位师父认不认学生,
但学生心里,
二位师父早就是学生的师父了。”
王导眼睛一亮,心想——
这倒是个好对手,
看来,
再过几年,
别说什么司马冲、郑阿春,
这个耀宗,那个耀祖的了,
就怕是司马睿本人,
都得避其锋芒了。
王导自然是客气了一阵,才说道,
“琅琊王不幸亡故,
他的遗孀孤儿,
臣看还是太子殿下带去东宫吧。”
司马绍听到这话,真是恨不得抱住王导亲一口,
这哪里是什么遗孀孤儿,分明是拿捏东海王的利器。
司马绍还没说什么,
只听王导又说道,
“家里还有几个老仆人,
伺候人很上心,
太子殿下也一并带到东宫吧。”
司马绍听到这句话,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几个仆人而已,
权倾朝野的王导自然是不能看在眼里,
但他偏偏又在这里说了,
那么仆人就不可能是仆人,
不是仆人,又在王家,
还和太子有关,
那不就是太子的生母荀氏嘛?
王导这是要把自己最大的短处也交还给自己。
司马绍的眼泪都快飙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感谢,就听王导说道,
“大王,臣这么做,没问题吧?”
晋王自然也听出了王导话中之意,
以及话外之意——
如今,太子羽翼已丰。
之前那种派人来行刺荀氏的事情,
就不要再做了,
省得大家都难做。
晋王咳了四声,说道,
“还是茂弘考虑的周全,
这仆人之前把阿绍、阿裒都带得很好,
要是别人,孤还不放心哪。
孤刚想开口,
又被茂弘想到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