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打断了周缙的赌咒发誓后,正准备登船,但又撤回来,问道,
“这船上都什么人在?”
周缙听到这话,从怀里拿出一张帛来递给王羲之,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十几个人的名字,
“都在这上面了,你看吧。”
王羲之接过来一看,
豁,
这太子府这不是都到齐了嘛?
“什么大的阵仗,他们是不是打算造反?”
周缙摇了摇头,指着里面他次兄的名字说道,
“不会,这不是莚兄也在嘛。
你还不知道他,
他自来胆子最小,
谁要是参与造反,
他可以六亲不认的,
这都几年了,
他愣是没和家母再说过一句话。”
王羲之点了点头,说道,
“你们义兴周家的手段也不错,
这一圈下来,
不管是朝廷,东宫,军队,还是郡县,都有你们家的人了。”
周缙一拍胸脯,说道,
“别忘了,还有我这个太子文学呐。
不过,他们嫌我对的诗词太艳俗,
把我赶出来守门了,
王公子,快进去,
他们都这样,
等了你一个多月了。”
王羲之这才进了面前的船。
进了花船,
就看到,里面和之前大不一样,
既没有莺莺燕燕,
也没有绝美舞娘,
除了太子府的人陪坐两旁,
太子端坐中央,
觥筹交错之间,
挥洒着各自的诗情才智,
还有一僧一道,
僧是竺法潜,道是郭璞。
分别坐在离司马绍最近的地方,
和太子在说些什么。
司马绍看到王羲之从外面进来,
赶忙挥了挥手,让大家的兴致先冷一冷,
亲自走过来,拉着王羲之越过众人,和他坐在了一起。
司马绍拿过一支酒杯,敬向王羲之,说道,
“东宫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逸少,
你功不可没。
这杯酒,
为兄敬你。”
王羲之摆了摆手,说道,
“殿下,无功不受禄,
臣还不知道帮了殿下什么,
就算有,
那也是臣应当应分的,
实在担不起殿下这份敬意。
东宫能有今日之局面,
全赖殿下上承天命,下顺民情,
这杯酒,
殿下当自饮。”
司马绍一看没对方不吃敬酒,也没有生气,竟真的就自饮了此杯,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拉着王羲之,谈起了朝中的政事。
“逸少,
自从平阳事发之后,朝中的重臣宿将就分成了两支,
一支是要继续北伐雪耻,迎回二帝灵柩,
另一支是趁着北方多事,西征入蜀。
依你看,我支持哪一支为好?”
司马绍说北伐时,是看了看道士,说西征时,又看了看僧人。
王羲之自然也懂司马绍的意思,
一方面,
晋王司马睿要举正义的大旗,
聚拢北方诸州的衣冠华族,
来制衡越来越壮大的琅琊王家,
另一方面,
王敦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
在诸胡反叛中,选了个最弱的李雄,
想乘着北方胡羯争平阳时,
把地盘从荆州再扩到巴蜀去。
果然,
王羲之还没有开口,
僧人竺法潜就开始了引经据典,说道,
“殿下,贫僧以为,
方今乱世,恰如当年七国争雄一般。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平阳,
就和当年七国的目光都在洛阳,
都想问一问鼎之轻重。
连秦国也想东出争天下,
但秦将司马错力排众议,
劝秦王伐蜀,
秦有了蜀地,粮草不绝,
之后和群雄争天下,
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蚕食鲸吞,最终一统天下。”
僧人刚说完,道士就起身反驳,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东周和六国只有相互攻伐之怨,
没有宗庙被毁之仇、君王被掳之恨。
得蜀地,
固然可喜,
但要是因此失了天下人心,
使得士卒离散、礼崩乐坏,
也是得不偿失。”
道士话音刚落,
僧人接着就反驳道,
“道友此言差矣,
胡羯的仇不是不报,
而是要积蓄力量,
要想给仇敌致命一击,
那就要先把拳头收回来,
把力量攒足了,
再一拳出去,
把仇敌揍趴下,
否则的话,
就会和故琅琊王的邺城之战一样,
兵败身死,
为世人笑。”
道士自然也不甘示弱,说道,
“故琅琊王,恩义不树,将帅失和,
孤军深入,轻敌冒进,犯兵家大忌。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东宫已建,储位已定
太子殿下以仁德教化四方,
天下有识之士,不远万里投效。
若太子领军北伐,
必能一战克复中原,
灭匈奴,一雪前耻。”
僧人看了一眼道士,又反驳道,
“道友,
兵者,自古以来都是凶事。
可不是喊两句口号,
说几句正义之师,
就能战胜敌人的。
现在胡羯正是离心离德之时,
要是放任他们争斗,
他们的兵力只会越来越少。
要是执意北伐,
兵少,则不足以灭贼,
兵众,则群贼必合而攻我。
不如攻蜀,
蜀地路远,
贼来不及相救。
”
道士也不甘示弱,说道,
“蜀地路远,但也险峻,
如果大军征伐,和李雄僵持不下,
那么石勒曹嶷只须率一支偏师,就可直抵建康。
那时候,二都倾覆的事情,必定重现。”
看二人各执一词,司马绍只好再一次问向王羲之,说道,
“逸少,你也听到看到了,
两人说得都有道理,
一时之间,让我难以抉择。”
王羲之点了点头,回头看向陪座的温峤,说道,
“太真兄,你向来喜欢樗蒲,
借一个掷箸来,测测吉凶,
要是黑面朝上,
那就听高僧的,
要是白面朝上,
那就听仙师的。
殿下以为如何?”
司马绍微微一皱眉,
他想让王羲之说个意见,
其实是想试探试探王导的态度,
但现在王羲之摆明了就是没有态度,
全靠运气。
想来想去,司马绍还是说道,
“不妨试试。”
王羲之接过掷箸,往出一丢,
掷箸落地,
白面朝上。
竺法潜立刻就不乐意了,说道,
“兵者,国之大事。
怎么如此儿戏?”
郭璞马上反驳,说道,
“岂知不是天意如此?”
竺法潜也马上回嘴道,
“既然天意如此,那让贫僧也试试这天意?”
郭璞出手拦下竺法潜,说道,
“哎,
出家人还是不要沾染这些赌具,
恐怕这些俗气坏了道友的道心。”
竺法潜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僧人离去之后,
众人的话又多了起来,
毕竟大家都知道,
竺法潜身后可是大将军王敦,
心底想说的一些话,
自然不能都说。
这竺法潜一走,
船里就都成了自己人,
自然说话也就更放得开了。
司马绍一把搂住王羲之的肩膀,说道,
“哈哈,逸少,还是你有办法,
刚才我们这些人,把什么激将法都用了,
谁知道高僧就是八风不动。
你这才一出手,
就把高僧赶走了。
这杯酒,
你说什么也要喝。”
王羲之这次没有推脱,喝下了这杯酒,说道,
“殿下真的要领军出征北伐?”
司马绍看着王羲之,指着地上的掷箸,说道,
“这是自然,
刚才郭师父都说了,
我确实是有不得不去理由,
再说了,
这不是天意嘛。”
王羲之笑了笑,说道,
“殿下真觉得这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
那臣为什么不拿殿下身边这副樗蒲的掷箸,
而是要舍近求远,
找太真兄拿哪?”
司马绍回头看看身后,
赫然摆着一副樗蒲,
里面的掷箸比起地上这枚还要精美一些。
“怎么?
这有什么不一样嘛?”
王羲之看向温峤,
温峤这时候扭扭捏捏的站起来,
绕过几案,抓起地上的掷箸,交给了司马绍,说道,
“殿下,臣这枚掷箸,
两面都是白的。”
这话刚说完,
一只酒杯就砸到了温峤的后脑,
紧接着庾亮就从旁边窜出来,
揪住温峤就开始捶打,
一边捶打,还一边说道,
“好啊,我说和你玩,怎么次次都是你赢。”
温峤一边求饶,一边捂脸,说道,
“哎,元规兄,
是不是玩不起,
你玩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
人家逸少只见了几次,
就看出来了 。
你自己笨,怪谁啊?
你要是再打我,
我可还手了啊。”
听到温峤的威胁,庾亮立刻就停了手,
毕竟这家伙虽然混蛋十级,但剑术拳脚也是十级。
司马绍翻过来调过去的看着那枚两面都白的掷箸,问道,
“逸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和他们俩玩了好几次,
都没看出来。
我中间也怀疑过,
可拿过来检查还是一面黑,一面白,
很正常啊?”
王羲之笑了笑,说道,
“殿下,
这个不复杂。”
说着,拿过那枚两面白的掷箸,
用手沾了些酒水,在掷箸上搓揉了一阵,
就见原本光环的掷箸起了一层皮,
王羲之又把起皮的掷箸交还给司马绍,说道,
“殿下请看,
这掷箸两面贴了几层纸。”
司马绍接过去,
扯掉了一层,再看那枚掷箸已经变回了正常的黑白两面。
学着王羲之,再沾了些酒水,又扯下一层,又成了两面都黑的样子,
司马绍这时才明白过来,拿着掷箸就敲温峤的脑袋,说道,
“温峤,你这算不算欺君之罪?”
温峤一边笑嘻嘻的收回掷箸,一边说道,
“殿下,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臣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
劝谏殿下,不要投机取巧,
走以法乱儒的邪路。
当然了,也能赢点俸禄。”
司马绍自然也不能追究温峤骗他那几百两银子,又向着王羲之说道,
“这一个月来,
我被这个法潜僧人缠上了,
是我去那里,他去那里,
非要给我讲什么佛门道理。
你这次能把他赶走,
实在是大功一件,
想要什么好处,
可以说一说。”
王羲之白了司马绍一眼,说道,
“有句话,臣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司马绍感觉到了不妙,但自己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再坐回来也不合适,强挺着说道,
“像你我兄弟,这样的总角之交,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羲之眨了眨眼睛,说道,
“只怕殿下的那里,连一两银子也没有了吧?”
司马绍笑了笑,说道,
“哎,逸少,那怎么可能?
我今天出来,可是准备了几大箱银子的。”
王羲之也笑了笑,说道,
“那殿下还是去看看那些银子吧?”
司马绍不以为然的说道,
“这里可是建康,
谁敢拿……”
司马绍话刚说到一半,就看见温峤鬼鬼祟祟猫着腰往外走,
顿时知道这家伙有公款私用了。
登时火气就顶了上来,说道,
“站住,太真兄,
你来说说,孤的钱哪?”
温峤见被发现了,厚着脸皮直起身子来,一副无赖的样子,说道,
“殿下,
臣又不是您的支度郎,
臣怎么能知道哪?
臣不过是个普普通通、四分之一的中庶子。”
司马绍的脸沉了下来,说道,
“说人话,钱花哪里了?”
温峤嬉皮笑脸的说道,
“自然是为殿下发掘人才,”
司马绍眉头一皱,又问道,
“那都发现了什么人才?”
温峤煞有介事的说道,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别看现在的年龄还小,
也就是和逸少仿上仿下。
但沉稳干练、聪明仁德……”
司马绍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说道,
“说人话。”
温峤见抵赖不过,只好实话实话,
双手一摊,说道,
“殿下,是袁彦道,
不但识破了臣的千术,
还装作一副上套的样子,
把殿下的钱都赢走了。”
司马绍抽剑在手,剑尖顶住温峤的胸口,问道,
“你出去赌,为什么花我的钱?”
温峤双手举起,说道,
“臣现在不已经是太子府的人了嘛?
出去办事,怎么也不能太小气吧?
像以前一样,几两几两的赌,
那岂不是坏了殿下养士重贤的名声?”
司马绍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温峤,
是真能办事,也是真能惹事。
既可以把后背都交给他,
又不能交给他一个铜板。
“然后,你就把我用来接济清贫士子的钱,全挥霍了?”
温峤用指尖轻轻的把剑尖推开,说道,
“也不能说挥霍,
毕竟臣也挺清贫的,
现在还差右卫率莚兄几百两银子哪。
殿下要接济清贫,
是不是也应该先从身边的臣开始?”
司马绍收剑回来,问向一旁的周莚,说道,
“右卫率,太真是怎么欠下的钱?”
周莚欲言又止的想了半天,还没开口,
温峤就抢答道,
“当然是跟随殿下的步伐,去接济清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