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宿命之人
连日阴雨，来客却络绎不绝，细雨坠西湖面，圈圈涟漪层层叠叠交错漾开，粉白荷花底下蒲团般的大片荷叶托住雨滴，雨丝顺着脉络汇聚到中心，积得压弯了茎，便又垂下身去，将无根水浇返湖中。
文韵额前扎着条天青色头巾，如同主将般坐镇柜台后，一面将算盘打得清脆利落，一面熟稔地指挥各人做事，来客甚众，一切却都井井有条，简直是天生做掌柜的材料。
前些日子，一直在楼中打杂的苏温被丁凌风派人来捉回了梅山，临行前死皮赖脸地与文韵约定相互通信，文韵以楼内事务繁忙推脱，但没完全推脱，只道“有空便写”，当然，以现在的生意状况来看，她还没有到该写的时候。
苏温的信倒是来了好几封，夜深打烊后，文韵懒得对着烛灯去看，便上山去闹江晚山点起灯来念与自个听。
信里大多是些废话，想来他在梅山的日子不是练功就是练功，要么就是督促那些公子哥儿练功，也的确乏善可陈，想要写出些营养来还真不容易。
忙完傍晚这一阵，文韵终于是能歇息一会儿，她看了一眼柜台面上就在自己手边摆了好几天的信，突然想给苏温回一封，却又不知写什么。
江晚山假死的消息肯定是不能说，楼内的生意想来他也不感兴趣……
写点什么呢？
正思索着，门外一阵踩着湖底冲上来的淤泥的马蹄声“笃笃”愈发迫近。
文韵起先并没有在意，骑马来的客人不在少数，有人不惜从岭南甚至漠北赶来，只为了一睹传闻中的风醉楼、潮汛时节的听潮亭。
那人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时，文韵才看清他的脸。
“李清幽？”文韵并不意外，甚至还有一丝欣喜。
江晚山说过，他会来。
他会穿过最深的黑夜而来，毫不留情地将操纵人心的藕丝斩断，予难明的夜以光、予走投无路的人以希望。
“文韵，江公子在何处？”李清幽连蓑衣都没来得及脱下便开口问道。
“山上。”文韵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他知道是哪一座山。
那山上有一朵永不凋灭的山茶花，永远年轻、永远芬芳，永远是那样淡然，让人摸不清她内心真实的情感。
她一生只热烈过那么一次。
她死的那一次。
李清幽果然如愿在山顶见到了那个一袭石青色衣衫的男人，男人坐在山顶新建的亭中，任斜风细雨吹动打湿他的衫。
他的死是故意散布出去的假消息，目的是将两个人引到这里来。
“我就知道你没死。”李清幽脱下蓑衣，言语里抑制不住的高兴。
“我知道你会比危采薇来得快。”江晚山见他来了，也只是笑笑。
“为什么你敢这样笃定？”以李清幽对他的了解来说，他不会做毫无准备的事情。
“她心上没有负担，你有。”江晚山平静地回答。
一语中的。
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在意的人，就永远不会完美，他的内心永远有负担、有牵挂，有作为人的情感。
“她一定会试图彻底闭锁住自己的情感，成为真正的无情之人。”江晚山望着远方，“到那时，她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人了，而是一件绝顶的武器，没有对手、无可比拟。”
“可这世间所有的剑、所有的武，都出自人手中，都是人所创造。”李清幽道，“无情无欲，并非剑道之极，恰恰相反，有才是无，无亦是有。”
江晚山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
“这些，是你告诉我的。”李清幽看着他那张俊美得近乎虚幻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出足以证明他内心波澜的证据。
然而没有。
但这并不代表他无情。
江晚山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动情，他的情感太过纯粹炽烈，容易烫伤自己，焚烧别人。
“约好是一年，怎么才入夏就这么着急？”李清幽问道。
“危采薇在找你，”江晚山如实道，“如果你被她杀死，就彻底拿她没办法了，我不知你在何处，只能先发制人。”
“为什么？”李清幽问。
“你知道为什么危采薇当初不杀你么？”江晚山反问道。
李清幽摇头，随口猜道：“总之……大抵是她认为我还有利用的价值？”
“可以这么说。”江晚山颔首道，“因为所有人都想错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你的弋鳐剑，而是你。”
“我？”李清幽有些吃惊。
“你同修炼了阴尸饮血大法的人一样，可以汲取别人的内力为己所用，却并不需要吃人。”江晚山解释道，“之前你向我提起过，在天山时你曾遇到一个人，他的刀法很强，强得不像是当世的人，而且似乎也能汲取他人的内力。”
李清幽点头。
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死在齐喑刀下的那个人。
那人被齐喑杀死后，李清幽查验过他的尸体，他的经络和血液都已经呈现诡异的深红色，红得发黑，还有一股难闻的尸臭，的确是修炼了阴尸饮血大法的样子。
“既然他能做到，危采薇岂不是也能做到？”李清幽反问道。
“不同。”江晚山望向李清幽的眼，注视着他眼瞳中倒映出的山色，“他们依托于阴尸饮血功法才有这种能力，而你却是天生如此。”
“天生如此？”李清幽有些难以置信地苦涩一笑，“都这时候了，你就别逗我了。”
江晚山并不自辩，只是就这么样望着李清幽。
他的眉心紧拧，眼瞳中神光黯淡，仿佛有散不去的忧愁郁结于心。
这种沉默，有时比激烈的辩驳更能取信于人。
比起许多初入江湖的人来说，李清幽自认为算是幸运的，
江晚山缓缓说道：“你体内经脉天生异于常人，真气流动极快，所以消耗得也快，以至于可以将内力在一瞬间爆发而出，若有办法将你周身经脉逆转……”
“那岂不是能将别人体内真气吸过来？”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危采薇想要得到的东西——可以代替阴尸饮血，更简单、更高效的功法。”江晚山目不斜视，抬手指向李清幽，“而你，就是危采薇苦等三百年而不得的，宿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