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屏面色焦急,看着屋内的人,又看一眼正专心看病的孟大夫和气势汹汹的萧云珠,心里终究打了退堂鼓。
总不好叫孟大夫现在抽身离开,去给大人看病吧。
锦屏只是勉强一笑,“无事。只是听见沈世子夜半咳嗽得厉害,心中挂念,所以过来看看。”
萧凝珠哼了一声,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
沈知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面色如常,“无碍。白日里受了点寒,引发旧疾——”
无碍?
那是不是可以把孟大夫请走去给大人看腿啊?
锦屏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张这个口,就见孟大夫急得跳脚,“哪里无碍!寒气入体,高烧不退,病入肺腑,病成这个样子,这个年关怕是别想过了!”
锦屏心里一紧。
沈世子的旧伤,当真这般厉害?
可顶着萧云珠那淬毒的目光,锦屏实在不敢张口。
这位萧小姐,据说将门虎女,身手十分了得。
若此刻叫走孟大夫,萧小姐怕是要记恨上大人。
沈知被孟大夫训斥了两句,也不做声。
他脸孔淡得透明,仿佛下一刻便要烟消云散。
此刻他发丝尽散,斜躺在侧,不自觉又瞥了锦屏一眼。
锦屏连忙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沈世子养伤。若有需要,沈世子尽管使唤,民女无有不应。”
萧云珠恨恨的盯着锦屏远去的背影。
然后又转身。
幽怨的望着沈知。
沈知被萧云珠这么盯着,面色不变,语气却很不耐:“深更半夜,萧小姐与外男独处一室,不合规矩。”
萧云珠愣了愣,“这房间里有四个人呢。哪里独处了?”
“孟大夫、常乐便不是外男了?”
萧云珠面色一顿。
哎呀。
好像是这个道理哦。
沈知一出现,她就自动把沈知身边所有的男人都忽视,眼里只看得到沈知一个人。
她竟没察觉,屋里确实还有外男。
“常乐。”沈知声音沙哑,一脸疲惫之色,“送客。再放狗进来,下个月西营的茅厕全归你。”
常乐瞬间头皮发麻,只能望一眼萧云珠。
“萧小姐,走吧。”
萧云珠娇滴滴的捂住胸口,一脸不可思议,“你竟然为了一个丫头赶我走——”
“萧小姐,我并没有赶你走。”沈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暖意。
笑容明亮,却又破碎。
萧云珠只觉得沈知一冲她笑,她眼前就开始冒星星,脑子也开始不听使唤。
“我是……”他话锋一顿,脸色一沉,“让你滚。”
——噗。
萧云珠只觉得自己的少女心碎了一地。
早知沈知无情,不料竟能如此无情。
“好,好,好。沈世子如此无礼……”萧云珠咬牙切齿,“我…现在我杀了你的小相好们!”
说罢。萧云珠捂着胸口,伤心得踉踉跄跄。
终究是走了。
沈知蹙眉。
萧云珠方才说什么?
小相好们?
他哪里来的相好?
又哪里来的相好们?
罢了。
萧云珠还真是疯疯癫癫,没个正形。
等回了京都,一定要将这丫头绑回萧府去。
而萧云珠一边跑出沈知房间,一边擦着眼泪,身后的丫头秋齐连追带跑也跟不上,只能气喘吁吁道:“姑奶奶,您等等奴婢啊。”
害。
自家姑娘天生神力,武艺高强,一个不小心就看不住。
就说这次来驿站迎接沈知,那也是姑娘先药翻了底下一群侍卫,再偷偷翻墙跑出来的。
本以为老爷这次要大发雷霆。
哪知第二日就送来十几个打手。
还说什么“夫人棍棒等候于门前,儿切莫急急归家——”
这是变着法儿的给姑娘通风报信呢。
“哎,哎,哎。”好不容易拉扯住萧云珠,丫鬟是上气不接下气,“咱不是要去杀杀沈世子那两个相好的威风吗?您怎么往后厨跑?”
萧云珠擦干了眼泪,哼哼两声。
“本姑娘饿了。先吃东西。吃完了再去找他们的麻烦。”
“哎!我的好姑娘!”丫头秋齐眉开眼笑,“咱可不能为了那一两个贱人耽误自己个儿。走走走,婢子去后厨,给您做两个小菜。咱吃饱了再去会他们。”
嗯。
很好。
按照自家姑娘的脾气,吃完饭,睡一觉,大约就会将这件事忘得干净。
老爷说了,尽量别让小姐惹事。
或者。
尽量别让小姐惹上大事。
锦屏披着一件外衫,脚步匆匆的回到周庭芳的房间。
屋子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半点不透风。
桌子燃着一盏灯火。
相较于沈知那边众星捧月,周庭芳这边显得冷清阴诡。
“大人——”
锦屏一脸急色,险些跑得踉跄。
被子里的人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满头是汗。
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脖子往下,前胸后背便是一阵虚汗。
此刻,周庭芳蒙着被子双眸紧闭,身体蜷曲,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
天气严寒。
受了寒。
从前在周庭芳身上发作的幻肢痛,即使她重生到身体康健的周方身上,依然无法摆脱。
幻肢痛,是心病。
从前每逢天气多变或是气候阴寒之时,她的双腿便会疼痛欲裂。
寒气入刀,一刀一刀在膝盖的缝隙中剜。
扯着她的筋骨,牵动她的每一寸神经。
“大人。”锦屏束手无策,眼睛都熬得赤红,“沈世子犯了旧疾,高烧不退,我实在…实在是开不了口…”
“无妨…”周庭芳的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说话间喘息连连,几欲昏死过去,“既然沈知有恙,即使你开口…孟大夫也不会来的。”
“可我该怎么办?”锦屏急得直掉泪,“我之前跟孟大夫学了按摩,不如我给你按按。”
“无用。”周庭芳疼得身体卷曲,气若游丝,“这是…心魔作祟。”
“我原以为…这一世…身体康健,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万事不由己…”
“不曾想…心魔难除……”
“别哭。这是我的战斗。”
周庭芳强撑病体坐起来,双手颤颤,眸色却明亮逼人。
“扶我起来。”
锦屏擦着眼泪,不明其意。
“我要走动起来…我得让这具身体适应…我是周芳…周芳她拥有一双健康的…双腿…她不会被幻肢痛所困。”
锦屏咬牙,只能双手夹住她腋下,使力将她一提。
周庭芳身子软得像是一滩水。
锦屏看着她分明健全的好腿,此刻却像是断了一般使不上力。
曾几何时,她的姑娘能挽弓射箭,能骑马奔袭,能搅动风云——
双腿残疾的日子,她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她听孟大夫说,双腿残疾之人,就连如厕这样的小事,都需要人帮忙。
大人心高气傲了半辈子,让她如此依赖旁人,只怕是生不如死。
锦屏一边泪流不止,一边扶着她往外走。
“哭…什么。”周庭芳却还笑得出来,“放心。如此…已经比上一世好很多…”
锦屏手疾眼快,一只手抓着她,一只手又抓起床边的一件厚外裳给她披上,又抓走一个手炉。
她还细心的查看手炉里的银丝炭。
外面天气严寒,大雪纷纷,她生怕周庭芳跟沈知一般受了寒。
周庭芳第一次觉得。
这双腿不是自己的,而是仍然属于周芳。
一痛起来,痛不欲生,几乎无法站立行走。
推门。
锦屏身子单薄,只能用半边身子支撑着她。
她感觉到周庭芳身上的衣衫打湿,心中只担忧她再受寒。
两个人踉踉跄跄的走到一楼风雨廊桥。
驿站正中间是一方大院子,此刻雪花簌簌,落在瓦片上,发出泠泠的声音。
空气如冰。
周庭芳抬眸,透过风雪看去,只见二楼沈知的房间灯火通明。
隐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风中传来。
“大人,你坐着,我去生个炉子。”
锦屏将她放在椅子上,又赶忙去寻火炉、油纸伞、热茶。
周庭芳喘着粗气,无法呼吸,寒气侵入肺部。
让她回想起无数个被膝盖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夜晚。
大夫说她的膝盖是被人用棍棒活生生打断的。
筋骨全断。
绝无站起来的可能。
她断腿以后,没有及时医治,反被困山中,一两月后才被人救出。
从此落下了病根。
腿疼起来,她宛如坠落深海,浑身冷汗,通体冰凉,整个肺部都仿佛被冰冷的海水塞满,无法呼吸——
可是。
这一世,她已经不是周庭芳。
她明明拥有一双健全的双腿。
她不能让心魔侵蚀。
周庭芳吹着寒风,尽力使自己不叫出声来,她咬着牙,眼睛赤红,慢慢的撑着椅子站起来。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
走动起来。
让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去适应新的躯体。
她没有残疾。
她是周芳。
她的腿,没有任何毛病!
这疼痛,不过是虚妄!
周庭芳满脸是汗,急剧喘息,脸色青白,撑着廊桥一侧的柱子站起来。
就如同她曾经做过千百次一样。
只需要莲枝推着她吹吹外面的风,或许就会有所好转。
锦屏手脚麻利的端了火盆放在她脚下,又拿油纸伞遮住她面前的寒意。
深更半夜,驿站里的后厨灯火不息。
锦屏忙前忙后。
又去给她烧水泡茶。
周庭芳犹如垂死之人坐在椅子上。
她双手指节泛白,不断摩挲膝盖,头埋进双膝之间,双肩痛到不断发抖。
锦屏不知如何是好。
只心疼得只掉眼泪。
她真的很想问问莲枝。
如果是莲枝,此时此刻会做些什么?
她只能默默的站在身后,陪着大人。
沈知推开窗,就看见漫天风雪里,廊桥下有两条身影。
时间已是下半夜。
沈知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汗水打湿亵衣。
屋内昏暗。
孟大夫已经回去,只有常乐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仰面而睡。
沈知一醒,常乐便醒了。
常乐立刻起身,点燃床头的油灯,屋内一盏灯火,一切影影绰绰。
“世子爷。”
常乐手脚麻利倒了一杯茶水。
沈知摇头,望着外面的夜色,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什么时辰了?”
常乐也望一眼夜空,“下半夜了。”
沈知单手撑着腮,揉着太阳穴。
他的额前冷汗淋淋,面色青白,手上根根青筋分明,眸色疲惫,胸脯微微起伏。
屋内光影柔弱,落在他脸上,如梦似幻。
沈知,又梦魇了。
他梦到那一夜,他和周庭芳都喝醉了酒。
周庭芳斜躺椅中,头发披散,双颊酡红,似睡非睡。她的衣裳单薄,衣带也斜斜散开,仿佛在对他发出邀请。
他大着胆子,借着酒劲,第一次突破内心桎梏。
他凑上前去,看到她一根根分明的睫毛,看到她挺翘的鼻梁,以及那殷红的唇瓣。
随后毫不迟疑,吻了上去。
接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扯下小冠,黑发倾泻,衣衫斜勾,香肩半露。
她勾着他的腰,媚眼如丝的攀着他,坐在他怀里,黏黏湿湿的冲他笑,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皮肤,长发与他勾结缠绕在一起。
她声音又沙又哑,喘息声近在咫尺。
她说:沈知,你果然对我起了贼心。
他又梦到秦府别院的周庭芳。
她拿着团扇,一身素色的对领褙子,不施粉黛,素面朝天。阳光正好,她坐在葡萄架下,慵懒闲适。
那双眼睛冷淡又无情。
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问他:沈知,为什么还没有帮她报仇。
沈知一下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觉得浑身黏糊糊的不自在,胸口也闷得慌,好似在冰冷漆黑的湖水底下窒息了许久。
“把窗户打开。”
常乐一愣,破天荒的低声反驳,“孟大夫交代过了,说您身上那旧伤,再受不得寒!”
沈知双目赤红,头痛欲裂,“打开!”
常乐犹豫片刻,先将那件狐裘给沈知披上,随后起身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隙。
屋内灼热潮湿的空气一下被驱散。
冰冷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沈知的神志有一瞬间的回归。
“咦。”常乐推窗,借着稀疏的灯火看下一楼,“那不是锦屏姑娘他们吗?”
沈知眉头紧蹙。
脑子里忽然想起先前锦屏来找他时候那一脸的欲言又止。
沈知从床上起身,赤足走向床边。
因沈知犯病,整个驿站的炭火都紧着他一人使用。
因此他房内的地龙烧得尤其得旺。
即使赤足踩在地上,他也不觉得冷。
他内里的衣着单薄,只着一件春衫,外面套着氅衣,斜依窗口。
视线却飘向楼下位置。
果然是锦屏。
如此夜深,天寒地冻,他们兄妹二人在外面做什么?
簌簌雪花,盈盈天地,周方脚边放着火炉,面前一把油纸伞,他就那么呆坐在那里,手指有意无意的摩挲膝盖。
那双淡漠的眼睛望着天穹,神思飘远。
脚边的炭火燃得正旺。
而锦屏则站在她身后一米开外的距离,一动不动,好似雕像。
常乐便道:“周兄弟的腿又疼了吧?”
沈知想起来,在西北云州的时候,某个雨夜,周方便疼到无法下地行走。
沈知蹙眉,心底升起一抹不可言说的怪异。
“他的膝盖…受过重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