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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观棋呼吸慢了一拍,“那最好的结局呢。”

“自然是公主幡然醒悟,和陛下一条心,处置周家所有人。而沈知的罪名自然不会成立,但陛下也会因为此事迁怒沈知,沈世子坐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板凳是必然之事。”

李观棋看着款款而谈的周庭芳。

小娘子三言两语,将整个棋盘的走向看得清清楚楚。

冷静、冷酷、无情。

就像是一只手,不断搅动京都的风雨。

即使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她却依然眉目不动。

这小小的牢房,哪里困得住眼前这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小娘子!

李观棋再次问自己。

眼前这女子是谁?

是葫芦巷里那个被婆母逼得跳河自尽的周小娘子?

亦或是那个断腿横死的周庭芳?

或者是……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六元及第少年天才周修远?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死而复生、借尸还魂之事?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李观棋自认聪明,此刻却完全看不真切!

周庭芳慢条斯理的吃完了茶糕,然后拿罗帕擦干净自己的手指,小娘子眉目冷峻,似在思考,半晌才道:“如果我将来还要继续做柔嘉县主,那我少不得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葫芦巷的人必须找来。你有纸笔吗?”

李观棋命身边人拿出纸笔。

“我写一串名单给你。你将这些人找来。同时去一趟府衙,将我的和离书找来。忤逆不孝的罪名看起来凶险,其实很好解决。沈知那边——”

李观棋早已细细看过今日卷宗,便道:“周家的切入口是沈知曾要相国寺的长空主持留周娘子在寺内,好让周娘子接近王世子。”

“没错。关键证物是那枚玉佩。”周庭芳冷笑,“不过这证据算不得充分。沈知那枚玉佩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是国子监门口一个卖假玉的小贩手里买来的。”

李观棋凝眉,“他是故意的?”

“不是。”

周庭芳怎么好说沈知那狗东西,上次在驿站里讹了她一千两的玉佩,明明那玉佩都碎成渣了,后来他又戴了个同样款式的。

周庭芳笑他戴假货。

他却说…戴习惯了,于是又买了好几块放在家里。

万没想到如今竟然派上用场。

不得不说老天都在帮她。

“难不成堂堂沈鹤卿,竟然戴假货?”

“是。他脑子不太正常,不用理会。那假玉佩多得是,随便找个人栽赃上。”

李观棋提醒她,“周娘子莫不是忘了,还有相国寺的长空大师。若是周家能请动他出马指证沈世子,那一切就——”

“无妨。我写封信,你带去给主持。”

李观棋一怔,难掩震惊,“你…认识长空大师?”

“有点小交情。”

小交情?

小交情可不能让长空大师出来做伪证。

李观棋看在身在牢狱,一屁股坐在地上写信的周庭芳,那小娘子永远不在意世俗,潇洒狂妄,好似天空中握不住的云。

“有泥封吗?”

“没有。”

一双皓白的手伸了过来,周庭芳将信交给李观棋,“沈知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你了。别打开,直接送到相国寺长空大师手里。”

李观棋看着她的手。

那双手,并不算细腻。

手指有茧,显得粗糙,一看便知是乡下穷苦人家的手。

可那张脸。

冷静从容。

瞳孔幽幽。

好似晦陌的深海。

叫人丝毫看不真切。

周小娘子是个谜团,或许他李观棋穷极一生也拆不开这个谜团。

李观棋收了信,笑道:“周娘子就这么信任我?我瞧不上沈鹤卿许久,周娘子不怕我直接将这封信递到陛下龙几之上。”

周庭芳仰头笑,“我相信我看人的水准。”

“那不一定。”李观棋将信塞进衣袖之中,“周娘子或许没听说过一句话,在爱情和战争之中,没有卑鄙二字。”

周庭芳沉默片刻,随后才坦然道:“如此那是我时运不济。”

李观棋笑道:“周娘子还有什么其他要交代的没有?”

“罗老汉,很关键。谨防有人杀人灭口。”

李观棋眉头微凛,他想起今日和沈知在客栈跟前的碰面。

那客栈里,住的便是罗老汉。

而如今他人,已经不见踪影。

不过周娘子知道这些事也没有用,她困在牢狱之中,除了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李观棋便道:“我会多派一些人手保护他。”

“好。还有一个人很关键。”

“谁?”

“锦屏。”

李观棋脸色微变。

他突然想起,锦屏对外是周修远的宠妾。

也就是说,下次再审周家案子的时候,很大可能会传唤锦屏上堂作证。

而锦屏如今身在公主府中!

“事发突然,我虽然之前跟锦屏通过气,让她务必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逃离,但……今日周春来显然有备而来,我怕他早有防备——”

李观棋正色道:“我知道了。我立刻派人去接她出府。”

“秦少游的孩子阿元…可以选个合适的时间还给他。”

李观棋却不赞同,“如此秦少游很有可能猜出被人当了刀子。”

“猜出来又如何?”小娘子脸上挂着清清冷冷的笑,“如今形势比人强,这案子已经由不得他。他只不过是一个撕开周家案的口子罢了。”

李观棋眼底幽幽,“周娘子…可真绝情啊。”

周庭芳盯着他发笑,“我与秦少游本就没什么情分,何来绝情一说?”

“我知道。周娘子的目的…只是为秦大奶奶寻个公道。”

“没错。我只是要个公道。”

李观棋拱拱手,“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案子判了以后,秦家人再不会节外生枝的时候,我再将孩子还给他们。”

是啊。

秦少游若是知道自己被人当棋子,落到了京都这盘棋上,说不定会生出其他心思。

虽然只有一分心思,万一坏了大事也不妙。

周庭芳笑笑,“无妨。我只是提醒李公子一声。我怕…”

她说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

四目相接。

小娘子的眸色很亮。

坦然。

冷静。

可李观棋瞬间读懂了她眼里的一切情绪。

不知怎的,李观棋心里忽而一痛。

她怕什么。

无非是怕最坏的情况发生。

她搭上这条性命,成了替罪羔羊。

李观棋眼睛亮得吓人,好似藏着一团火。

他郑重其事的说道:“周娘子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李家经营数百年屹立不倒,就算是劫法场,我也要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周庭芳闻言唇角一勾,似并未放在心上,不过也微微福身,“大恩不言谢。”

李观棋笑,“周娘子应该要知恩图报。”

周庭芳几乎料到他要说什么,随后沉默挑眉。

李观棋盯着她的脸,眸色幽幽似海,“周娘子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周庭芳正色道:“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给你。包括这条命。”

李观棋怔住片刻。

男人的嗓音低沉。

暗得发哑。

“我要娘子的命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娘子开心。”

周庭芳心口一颤。

她抬眸望向那人,“微之。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知道。”李观棋走了两步,随后脚下一顿。

那男子扭头。

甬道昏暗的灯火在他眼底忽明忽灭。

“周娘子,我不要你知恩图报。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你说。”

“你到底…是谁?”

周庭芳唇角的笑容慢慢漾开。

女子的声音掷地有声。

毫不犹豫。

“我自然…从来都是葫芦巷的周芳。”

李观棋笑笑,眼底却难掩一抹痛色,随后转身离开。

周家案子因周修远三个字再次声名远播。

如同多年前周修远以十六岁年龄高中状元一般,时隔七年,京都再度因为“周修远”三个字而满城热闹。

七年前,周修远打马游街,一身大红色圆领袍子,腰间一根光银带,脚踏玄色朝靴,意气风发,从西街到南街,无数姑娘们纷纷折腰,鲜花瓜果撒了一地。

世间风流人物,不过如此。

而七年后,热闹的不仅是这长街,而是茶楼、诗社、学堂、国子监,京都里的每个角角落落。

更不提眼下春闱刚过,无数学子还没有离开。

周修远三个字,就如同旺火上添上了一把火。

国子监内。

一大早便有几十个人围聚在这里,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昨日乃至近几年京都最大的热闹。

周氏兄妹案。

女扮男装考科举,亘古未闻!

女子之身高中状元,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按在周芳身上所谓“忤逆不孝”的罪名,若是平常,早就被千夫所指。

可如今,谁都没兴趣说她的案子。

一个周修远,便占据京都人茶余饭后全部的时间!

“你们听说周家案子没?周修远…都认识吧?!堂堂六元及第的状元,竟然是个妇人!可恨啊可恨,我竟然还买过他的《怀恩文集》!”

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脸痛心疾首。

另一人却道:“这案子还没判呢。许是那沈知诬告也未可知啊!”

“沈知为何诬告?难不成当真如外界传言所说,沈世子对周修远一直有别样情愫,他被周修远拒绝以后,因爱生恨,所以才想用这样的手段毁了周家?”那人压低着声音,十分谨慎,“说来这话是有几分可信,沈世子断袖的传闻…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吧。那萧家小姐可是亲口说的,说沈知当着她面承认他是断袖,由此可见,当年国子监里沈世子和周修远的那些事并非都是谣传!”

“国子监?”说话的是去年才到国子监读书的,“沈世子和驸马爷在国子监还有渊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沈世子还在宣州当闲散旁支时,初入国子监那段时间,几乎和驸马爷同吃同住。两个人形影不离,就如同孪生兄弟一般。而且沈世子那人一身傲气,和国子监其他人没有交情,独独和驸马爷交好。但是不知怎的,后来驸马爷高中状元后,两个人这才渐行渐远——嗬哟,如今想起来,莫不是那个时候驸马爷已经知道沈世子心意,这才刻意疏远。那沈世子如今找人来报复周家,也说得过去——”

“哪里说得过去!沈世子既然要报复周家,何必蛰伏这许多年?那时候驸马爷还没有娶公主的时候,不是报复的最好时机吗?何必等到驸马爷步步高升,最后成了陛下的女婿,这时候才来报复,岂不是自找麻烦?”

“对,我倒瞧着…分明是周家李代桃僵,杀死了真正的周修远!你们别忘了,那苦主罗老汉可是拿出了铁证!我听前两天去旁听了的同窗回来说,秦大奶奶生前的笔迹和周修远一模一样!反而是现在那位驸马爷的笔迹,和曾经关在寺庙里所谓假的周庭芳相差无几!”

“笔迹是可以伪造的!周大人在西北受了敌袭,腕力虚浮,自然写不出原来的笔迹!他在云州造福一方百姓,怎回了京还要被人泼脏水?”

“就是!周老爷子不是说了吗,那罗老汉本来就和周家有仇,他受沈世子指使来攀咬周家,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如今那罗老汉已经失踪,说不定就是见事情闹大,心虚之下畏罪潜逃了呢!”

“罗老汉失踪?”

“赵兄还不知道啊?那日罗老汉所住的客栈起火,烧了好大一片,罗老汉早就不见了。苦主都没了,这案子还怎么判!”

“哼。我看定然是那罗老汉和沈世子勾结起来污蔑周大人!科举之路,何其艰辛,你我寒窗苦读这许多年,而周庭芳一个妇人,怎么可能考得过我们这些男子?难不成诸位觉得…我们的才华…还比不过一个女人?”

另一人立刻附和,“不错!驸马爷就是驸马爷,若驸马爷真是女扮男装,将我们这些人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置于何地?难不成陛下也是昏聩了不成,竟会点一个妇人做状元?”

“可不就是?将来后人翻开史书,这一看…原来历史上的六元及第的状元是个妇人,我们这一辈人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有人却有不同意见,“要我说,要想证明此事也不难。那位锦夫人…不是在公主府里吗?”

“哎哟,老兄你那都是老黄历啦。最近的消息,说那位锦夫人早就不见了!”

“奇了怪了。这罗老汉不见,可以说畏罪潜逃。可锦夫人跟着驸马爷多年,又是驸马的爱妾,只要锦夫人一出马,整个案子就能立刻水落石出!这周家人为何不保护好锦夫人!”

“定是沈知干的!此人还真是无法无天!”

“如今陛下已经让三司联合审案,相信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那沈世子内心阴暗,好龙阳之风也就罢了,竟敢污蔑周大人,真是其心可诛!陛下合该重重的罚他才是!”

国子监内人心浮动,几乎所有人都再无心思在课本上,全都三三两两的散在各处,讨论着前几日的周家大案。

而国子监荀祭酒却是在藏书阁内。

他先是命人将关于周修远在国子监期间求学的所有做过标注的书本、字画、字帖等都找了出来,随后放入一个铁盆之中。

侍从举着一盏油灯,一脸犹犹豫豫的问他:“祭酒大人,我们当真要这样做?”

荀祭酒脸色扭曲,“难不成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国子监收了一个妇人做学生?你让天下读书人怎么看我荀敬?若是陛下迁怒,你我可承受得起?”

“可…案子终归未判……”

“正是因为没有判下来,这些证据必须全部毁灭!他周修远只能是周修远!绝不可能是什么周庭芳!我绝不允许一个妇人将我荀敬的脸踩在地上——”

荀祭酒一把抢过那煤油灯,手一抛。

毫不迟疑的将灯火丢进那一堆纸张之中。

房间内,登时一片青烟。

荀祭酒被呛得老泪纵横,可却很欣慰,“只要我烧光这些字画,天下便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烧吧,烧吧,从今往后,周修远依然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荀敬永远都会是状元郎的恩师——”

那侍从连连咳嗽,捂住口鼻,看着不断窜起的火苗不断往后退去。

祭酒真是疯了!

竟然销毁周修远在国子监留下的所有墨宝笔记!

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人能认出周修远和周庭芳笔迹的不同!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暴喝。

江潮生带着几个府兵冲了进来。

江潮生看见那火盆之中火舌吞吐,当下脸色一变,“你竟敢销毁罪证!荀祭酒,你好大的胆子!”

“大人!”

江潮生说完便直接伸手,试图从火堆中枪出手稿。

只瞬间,他的衣袍和头发便被燎起了烟雾。

“大人小心!”身边近卫连忙拉住他,江潮生不管不顾的往前冲,整个人呛得连连咳嗽,却还大声怒喝,“我不要紧!快抢…快…老师的书稿!”

“江大人,这不是什么手稿,只是我不要的书罢了。难不成我在我自己房间烧我自己的书稿也犯法?”

荀敬眼见江潮生根本不相信自己,只发了狂的抢东西,当下也急了,整个人扑了上去——

而江潮生身边一卫兵慌乱之下,迅速脱下外袍,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水淋湿衣裳后,将衣裳忘火盆上一抛。

很快,浓烟滚滚,火势渐熄。

江潮生衣裳胸前烧了几个洞,脸上也烟熏火燎的一片,耳边一缕头发被烧成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