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乔幽沉默了一会,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杯握在手里。
楚默离耐心等着,没有催促。
又过片刻,水乔幽望着茶杯里的倒影开了口,“上元元年上元节后,俞白离开西都,南下游历,上元二年春,他到了邵州,在那发现一片人间仙境,此后便留在那里,并创建了云川天。”
俞白。
那个同水羲和青梅竹马的人。
“不过,我并没有到过此处,至于它具体在何处,或者百余年过去,它有未迁移,我均不知。”
她低着头,楚默离看不到她的神情。
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告知他这个秘密,却也没有多问他的心思和打算。
楚默离没再说这些,同她寒暄起了她的近况,“这几日,可有找到新的差事?”
水乔幽听他乍然问起这个,下意识瞟了一眼刚放到旁边的书,“找到了。”
楚默离颇有兴趣,“做什么的?”
“在街头代写书信。”
代写书信。
这倒是个比码头搬货要好一些的差事。
就是现在这天气炎热,出门都容易得阳暑,更不用说一整日在外面晒着了。
“街头不热?”
“我只是不热的时候去。”
那还好。
“做了几日了?”
“两日。”
“生意如何?”
“还行。”
“明日可还去?”
“嗯。”
楚默离看到了她瞟书的那一眼,但他先前见过她帮他们镖局那个叫吴江的人写过家书,并没有想到她借书的真实意图。
“马可好转了?”
“好些了。”
她刚才下去洗衣服时顺道去看了马,它的精神已经恢复许多。
正事说完了,楚默离和她说起了最后一件事,“若是天好,三日后,我就可以启程离开盐奇了。”
“……哦。”
楚默离放下茶杯,没再多说,“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早点休息。”
他起身时,动作随意地往窗边瞥了一眼,没有看到以前她挂在房里的香囊。
水乔幽起身送他。
他往外走时,仔细闻了闻,又闻到了隐隐的药香。
他眼角不自觉上扬些许,想起那三本书又多叮嘱了一句,“书,无需急着还,你可以慢慢看。”
“……好的,多谢公子。”
水乔幽将楚默离送到门口,看到他走到对面,关上了房门。
她拿起那三本书,如楚默离所说,三本都是游记,除了话本子,这种书用来打发无聊时光再好不过了。
她将书又放下,步到了窗边。
窗外有风,将房里的闷热吹散不少,让人神志也跟着清明了些许。
她记得傅澍的书房里,挂着一幅江上烟波图,江上无舟,右上角却题了一句诗。
但令舟楫渡,宁计路崭嵌。
她拿出他给她的那个山茶花坠子,瞧着外面的月亮和星斗,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它。
‘无舟’二字,真的是他随意选的?
水乔幽在窗前站了好一会,直到月亮被云暂时遮了清辉,她才去床上休息。
夏夜太热,她没关窗,然而,南方因多山多树,蚊子也多得很。
好在,有之前那个香囊,它效用仍在,她将它挂在床头,不放蚊帐,也能过夜。
躺在床上,水乔幽仍旧没有睡意。
闻着清幽的药香,她脑海里回想着楚默离说的几件事情,想到红绮时,骤然想起烟酥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她的眼睛对比,至少有一半的相似。
今日见到的舞姬看着都是上的浓妆,她见过的红绮,没有浓妆艳抹过。
水乔幽又下了床,朝门边走去。打开房门,见到楚默离房里还亮着灯,就过去了。
刚从水乔幽房里回来的楚默离听到敲门声,以为是秦鸣,没有多问,“进”。
房门没栓,水乔幽推门进去。
眼睛一扫,看到屏风后有个人影。
但是,他正在换衣服。
“……公子,我待会再来。”
楚默离听到声音,回过头去,认出人来,见到她要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喊住了她。
“找我有事?”
水乔幽停住脚步转身,只见他上半身裸着,要换的寝衣拿在手上还没穿。
她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可以前他们不熟。现在……熟了一点,这大晚上的,她还是遵循非礼勿视稍微挪了点视线。
“嗯。有一点。”
楚默离捕捉到她挪动的视线,记起自己手里还有件衣服,一边穿衣一边走过来,“坐。”
他没再去拿外衣,自己先坐了下来,水乔幽看他将衣服穿好了,才坐下来。
“有急事?”
什么事他刚才在她那里她没说,现在又特意过来。
水乔幽摇头,言简意赅地同他说起了今日在酒楼见到的烟酥画像和别梦坊。
“烟酥?”
“嗯。”
“很像?”
水乔幽严谨道:“五成。舞姬都是上了浓妆,若是卸了妆,应该会有所不同,但是,是完全相同还是完全不同,我不能确定。”
认识这么久了,楚默离对她还是了解了不少。
她能说五成,那就应该有很大的相似度了。
“别梦坊。”
楚默离不大关注这种百戏团,尽管它出名,他还是没有听过。
水乔幽将昨日观棋介绍的与在酒楼听到的别梦坊跟他大致做了个介绍。
说完此事,她就告辞离开了。
楚默离唤了秦鸣来,让他立即去查此事。
翌日,水乔幽照常早起,刚要出门,观棋从楼下跑上来,高兴的同她分享好消息。
马好了。
今日,它又开始吃东西了,吃的比之前还多。
水乔幽去后院看了马,它比昨夜又精神不少,见到她来,它那个高傲劲恢复如初。
再听到喂马的说它一早上吃的草料之量,水乔幽抹它鬃毛的手按到自己眉间,背着纸墨笔砚又出门了。
观棋没有跟着她一起出去,可是,她刚到老位置,要把摊支起来时,观棋扛着一块平滑的小木板出现了。
他将木板放在石头上给她当书案,“水姑娘,你试试如何,顺不顺手?”
“……多谢,很好。”
观棋不经意地强调,“不客气,这是我们大公子亲自挑的。”
为了不影响水乔幽做事,夙沙月明没来。
“还请替我谢过你家公子。”
“我家公子说了,您不必客气。”
夙沙月明的未卜先知,让水乔幽没再说话了。
观棋是很乐意在这给水乔幽研墨打杂的,但他也清楚,她一个在街头代写书信的还带个小厮磨墨,看上去不衬,帮她支好摊,没再打扰她走人了。
太阳晒到头顶时,水乔幽照旧去了前面的茶楼歇晌。
茶楼里比昨日有更多的人在谈论朝廷拨放赈灾银一事。
茶楼里大多数都是淮地人,除了关心朝廷到底拨了多少银粮,他们也纷纷猜测起,这位他们没怎么听过的庆王的品性为人来。
客人中有两位曾经去过青国行过商的商人走商时听到青国人说过此人,据说他是文质彬彬、厚德载物的儒雅之人,长得也是相貌堂堂。
聊到这儿了,大家就不免想到先是率军攻打淮国后又强硬在这儿禁佛的安王,提起来都有些咬牙切齿。
两相对比,这些谁也没见过的好事者,都觉得这庆王比安王各方面都要出色。
将两人对比了一番,不知又是哪个‘有见识’的商人,谈到了让这庆王和安王还有另类联系的庆王那位郑姓侧妃。
青国人谈这事之时,多数是在为安王和郑侧妃的有缘无分惋惜,今日淮地人谈起他们,就都认为那位女子不嫁安王是眼明心亮。
男人多数时候嫌弃女人多嘴多舌,可当男人和美人联系起来时,他们的想象力和话语比起好事的女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话题他们谈了许久,才有人谈起其他的。
另外谈得比较多的还是和先前淮南发生的暴动有关。
叶弦思腾出了手,淮南官府开始大肆清查乱党,据说这段日子,那里官员大户出事的事情减少了,被官府搜出的乱党则多了很多。
官府还查出,这组织乱党,制造暴动的背后之人可能同以前的淮国皇室有关。
淮国皇室宗亲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淮国纳降之初,都随定淮侯去了中洛,只有极少部分不起眼的暂时留在了庆合。
中洛离这里太远,大家不太清楚那边暂时是什么情况,但是庆合同样在淮北境内,有人刚才那路过,听到那些宗亲所住之地都被加大了监管力度,里面人人自危。也不知道这事若是真的,会不会连累他们这些旧淮人再次遭殃。
这事让这些本来是听热闹的人矛盾起来,希望不是他们,又希望是他们。
从茶楼出来,水乔幽一直没什么生意,到了傍晚,客人却一下子多了起来。
天都黑一半了,还有两个等着写信的,一个等着读信的,偏偏坐着的那个写家书的,话和吴江一样密,水乔幽写了密密麻麻写了三张纸感觉他还在酝酿开头。
她瞧着天色,不想让他们白等,准备婉拒其他三人,旁边多出了一盏油灯。
提着油灯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有点眼熟。
水乔幽顺着油灯抬头,“……公子!”
楚默离站在她身侧,“光线可够?”
“……够了。”
她想找个地方摆放油灯,小小的木板上已经没有合适的地方。
楚默离看出她的想法,“你继续写。”
水乔幽不好让他屈尊降贵,可客人还在坐着等,衡量之下,就没推拒了,加快手上写字的速度。
与此同时,她因这天色已晚也抽空给其他三人赔了不是,让他们明日再来。
三人不想再跑,写信的希望家人能早点收到,读信的也期待着信中内容,看她有灯,都没有走。
楚默离瞧着她的字,有些意外。
字,从一定程度上能映人。
她的字没有不好,但他总觉得这首楷体和她的性子似乎……有些不搭。
看着她写了两页纸,他觉得她写的字体瞧着有些眼熟,却又没想起是临摹的哪位书法大家。
写了将近六张纸,终于将坐着的客人给送走了,天边只剩一缕残光。
水乔幽瞧了一眼楚默离,又瞧了还愿意等着的三个人。
她知道一直提灯是件很累手腕的事,刚想对客人说抱歉,楚默离先她开了口,“现在天还早,你给他们都写完。”
他话没说完,年老的阿婆已经开口告知自己要写什么了。
这三人都已等了许久,他们也没不耐要走,水乔幽不好再赶客,抽了张纸快速落笔。
阿婆话不多,但阿婆因上了年纪,一句话要断上几次才说完整,这封信写下来,也费了不少时辰。
快写完时,水乔幽瞧见落在灯影上的手揉了几下。
送走阿婆,她抬起头,同他商量,“公子,我们换一下,可否?”
昏黄的光晕落在她脸上,给人一种迷离之感,有些吸人眼球。
楚默离愣了一下神。
水乔幽见他盯着自己不出声,又试着唤了一句,“公子?”
让他在这路边给人写信,好像比给她提灯照明,更不符合他的身份。
若是他不愿意就算了。
楚默离醒神,看到她揉手腕。水乔幽正准备放弃时,他将油灯递给她。
水乔幽会意,接过油灯站起身,将那块大石头让给他,一手提灯,一手给他磨墨。
楚默离瞧着她写了一封半信,同她一样,新坐下的老者说什么,他也写什么,并未润色。
老者思索下一句的空闲,他见到她落下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有一部分重合起来,甚有趣味。
之后,老者一停顿,他就会去瞧一眼两人的影子,通过影子猜想她的神情。
水乔幽站在他身侧,垂目不仅能望见他的字,还能看见他的侧脸。
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认真和对老者的耐心。
旁边人来人往,四周嘈杂喧闹,他身上依旧透着一股矜贵之气。
他和旁边的人截然不同,这让她突然有点愧对于他,稍微移开了视线。
老者满意地拿着信离开,小摊前只剩下年轻的妇人。
妇人识字不多,手里拿的是新婚不久后出门远行了一月未归的丈夫寄来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