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影提着食盒和前两日同一时辰到了水乔幽的小院,眼眶依旧是乌青的,情绪仍旧是低落的,但是,她摆菜的时候,又将案几上原先摆着的挤开了。
摆好之后,她还觉得它们占地方,干脆直接都给收拾了。
水乔幽瞧着她的动作,想着反正也吃不完,就没喊停。
顾寻影想把包里的书给水乔幽,又怕她先看了书,影响吃饭的心情,犹豫了一息,决定还是等她吃完了后再给她。
水乔幽问她吃过了没有,她点了点头,虽然人依旧坐在旁边,却不像前两日那么紧盯着她吃饭,反而像是在思考什么愁人的人生大事。
水乔幽吃完了,她也没回过神来。
水乔幽没有打扰她思考人生,自己准备将碗筷给收拾了。
人才站起来,顾寻影回神了一点,拦住她,自己不在状态的将碗筷给收拾了。
收拾完了,她又撑着下巴坐下,也不出声。
水乔幽想起昨日她落在她这里的话本子,回屋子去给她找了出来,递还给她。
顾寻影瞧见她突然递过来一本书,却是一愣。
随即终于重新想起自己还有本书要给她,从包里掏出昨日抢到的新书递给她。
“哦,对了,《云上月》出新书了。”
刚坐下的水乔幽闻言也是微怔,将她手里崭新的书拿了过来。
她拿着书,看着书封上三个字,却没有马上翻看。
“什么时候出的?”
顾寻影没注意到这些细节,盯着她手里的书,“昨日我从你这儿回去后,看到的。”
水乔注意到她的眼神,目光在她和书上转了个来回。
谈起这本书,顾寻影想起眼前的人和书里的人还有关系,心里有话想说了。
可是,水乔幽还没看,她又觉得自己先给她说出来了,好像不好。
反正她看话本子的时候,虽然很想知道后面写了什么,却又不想通过别人知道。
想说又不能说,这让她更加郁闷了,还不自知地叹息出声。
水乔幽听到她叹息又看了她一眼,却还是没有多管闲事问她原因。
她拿着书,盯着书封看了一会。
顾寻影也盯着她手里的书,看她一直不翻开,忍不住问道:“你现在不看?”
水乔幽偏头,从她眼里看到了期待。
她瞧着她眼眶,“你看完了?”
顾寻影点头。
水乔幽手指在翻页处摩挲了几下,在她的注视下翻开了手里的书。
看到俞白再次去了流沙沙漠,她翻页的手指微微有些僵硬。
她也没有想到,年少时以为很简单的事,实际上却是那般的艰难。
即使一百年后,她想去看看,还是未能做到,反而阴差阳错卷入了他人的红尘因果。
再翻一页,看到小图。
画了一本书,俞白的画技仍然未有半分,变化。
水乔幽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水羲和,低垂的眼眸里划过一抹淡淡的笑意,纤细的手指轻轻在上面抚了一下。
书上所写,很多依旧是水羲和经历过的事情,水乔幽翻页的速度,看得顾寻影有些惊讶。
她偷偷观察了一眼水乔幽,她脸上十分认真。
再看她翻页的速度,顾寻影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该汇报的已经同楚默离汇报完了,下午她还是没事,也不急着走,陪着她一起看。
大概只过了一个时辰,水乔幽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看到最后一页,她目光停留的却长了一些。
水乔幽对于顾寻影今日情绪低落的原因,好像猜到了一点。
手里的书看上去,应该还有本下册。
顾寻影见她目光一直停留在最后一页,也郁闷地说出了这事,“没有了。”
水乔幽合上了手里的书,目光没有立即抬起。
见她看完了,顾寻影终于敢放心大胆地与她讨论。
不过,她想谈论的事情有点多,先说哪一件还有点难选,最后她看水乔幽还拿着书,选出了一件,“原来,水家后来没有再选族长,是水羲和临终交代的。水哥哥,你说,她,为何要这样交代?”
这是这一册最后所写的一件事。
上元二年暮冬,水羲和的病情加重。她病逝的前几日,还算清醒,她特意交代了跟着她一起出征的一位堂兄、两位堂弟,若她离去,水氏一族不必再立族长,并以族长和大将军之名,写下了书信留给家族众人。
水家将她的灵柩迎回西都后,将她葬在了她父母身边。
水家众人遵循了她的遗命,在她的葬礼结束后,未等宫中遣人来关怀族长人选一事,水氏一族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亲自去了宫中,面见了德宗,说明此事,并替水羲和奉还了虎符和大将军印。
虽然水氏一族和其他家族有所区别,可选不选族长一事,说到底也只是他们内部的事情。他们不愿选族长了,德宗也不好做他们的主。
水家这些年有不少人都死在了战场上,水羲和一死,暂时也难找到可以继承水家先祖之志的人了。
德宗在水家长者的悲痛和坚决中无奈地收回了这两样东西。
此后,直至上元五年,西都城破,水氏一族随同大邺一起消亡,他们再也未选过新的族长。
水乔幽对她这个称呼也已经习惯了,目光从书上抬起,将书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她对于自己曾经说过的回答并未心虚,随意回道:“可能是她觉得水家已经找不出适合做族长的人了。”
啊?
顾寻影没想明白水羲和临终之际为何要那样吩咐,但是又觉得她这个回答好像太过……简单了一些,简单到出乎她的意料。
偏偏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好像又有点道理了。
水乔幽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茶,没再说话,顾寻影一个人琢磨了一下,暂时认可了她这个分析。
她改换了另外一事发问,“那你觉得,她真的是病死的吗?”
水乔幽手里的茶杯停在嘴边,一息过后,正常喝了一口茶,才道:“史书不就是这样写的。”
顾寻影换了只手撑着下巴,对史书发出了质疑,“我觉得,史书也不一定是真的。”
上册其实提过一句水羲和的死,从那简单的描述所看,顾寻影觉得她的死更像是中毒。可是,笔者又没细写了,这一册,他仍旧没写这事,这让顾寻影很是苦闷。
水乔幽不是编写史书的,对于她质疑史书一事,发表不了意见。
顾寻影看她对这事没有一点怀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琢磨了许久,也琢磨不出结果,顾寻影受她影响,暂时不想这个了,自己感叹道:“那她若是知道,她死后,水家也没有了,她会不会后悔?”
水乔幽目光定在茶水上,通过水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盯着它瞧了片刻,回道:“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她的声音,听不出异样的情绪,落在他人耳里,仿佛只是客观分析的看客。
“可是。”顾寻影有些愤愤不平,“大邺根本配不上水羲和与水家的忠心。”
水乔幽的目光从水面上往她那边偏了点。
顾寻影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问题,举例说明,“夷水一战,水家为大邺征战死了那么多人,但是显宗却没有给水家一个说法,甚至还收回了大将军印。”
她话说到这里,自己话语顿住,脑袋里有光影快速闪过。
她望向水乔幽手里的书,仔细回想昨晚才看过的内容。
水羲和的父亲死之前,大邺就已时不时开始出现内乱了。
只不过,刚开始这种事,并不频繁,偶尔才有,最终也会被压下。
大邺疆土广阔,各地部族不睦是常有的事,偶尔也有部族冲突。
之后几年,即使叛乱次数增多,朝廷上下依旧一直觉得,这是大国常有之事,都是一些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多数人都不觉得这是国祚衰败的开始。
反而是水家,本因追随太祖创建大邺繁盛,两百多年来,大邺兵权都一直掌控在水家手里,如今又因接连平乱抗敌,声名更加显赫。
这种情况下,若是水家万一也学了那些野心勃勃的异地王侯,生出不臣之心,对大邺和皇室来说,才更是致命。
水乔幽看她说着说着忽然不说话了,也没追问,移开了视线,准备将手里的茶杯放下。
顾寻影的视线从书转向水乔幽,“水哥哥,你之前说连逸书的父亲不是导致水羲和父亲之死的人,是不是,这件事其实是,当时的显宗,授意他做的。”
水乔幽的手指才从杯檐上移开,听到她的猜测,手上动作停住。
她还未回应,顾寻影已经自问自答。
“肯定是的。”她越想越肯定,恍然大悟,“因此,求援的折子是因为天寒在路上耽搁了,朝廷特意遣人调查了此案,最后证明了连逸书父亲的清白。”
水乔幽将放下的杯子,又握在了手里。
顾寻影打开了思路,细细想了想,继续分析,“水家同水羲和最后认可了这个调查结果,实际上,不是她相信了朝廷的调查,也不是因为天子对水家的信任,而是,水羲和,她……知道真正要打压水家的不是连逸书的父亲。然而,当时的形势之下,为了水家,她却必须要认可朝廷的调查。”
水乔幽握着茶杯,看着茶水,没有接话。
顾寻影则是越说越顺畅,人也精神起来了,话语不断,“水家元气大伤,水羲和又年轻,显宗收回了大将军印,为了安抚军中众人,对水家的打压点到为止了。但是,他没想到,水羲和与俞白很快又改变了他们两家的困境。恰好,水羲和的父亲死后,朝堂之上再无人可与连逸书的父亲相互制衡,他又不想相权掌控朝堂,同时为了展现君王的……”
顾寻影用词卡住,在脑海里搜刮了半日,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气度,知人善用,重用了俞白。”
她再次看向水乔幽的眼睛,亮的可以照出光影。
水乔幽目光再次偏向她,和她对视了须臾,没有否定,也未肯定。
顾寻影分析的正激动,则将她的反应当成了鼓励,身体都不自知地坐直了些,撑着下巴又往下道:“他更没想到,水羲和与俞白抓住这个机会,重新握稳了兵权。水羲和平乱成功,完成了那些所谓的贤臣能将都没做到的事,西都面对的局势越来越糟糕,他不得不将大将军印归还给水家。至于,他又加封她为太子太傅,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个虚职,却可以体现他对她的看重,对水家的看重。”
因为,水乔幽虽然被加封了太子太傅,但是那几年,她常年征战在外,很少有空闲能留在西都。
水乔幽对她的猜测,依旧没有发表看法,又慢慢地喝起了茶。
她似乎依旧在听别人的故事,并不入心。
顾寻影自己说完了,又研想了一番,觉得自己这猜想应该也不完全对。
水羲和可是个真的有本事的人。
若是只是给个头衔,未免有点浪费人才。
顾寻影修正自己的分析,“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皇太子也不成器,也想让他俩处好关系,不是,是希望他死了之后,水家以后能继续死心塌地的为皇室效力。水羲和成了太子太傅,以他对水家的了解,她以后定然不会带着水家造反做乱臣贼子的,不仅不会,还会一心一意辅佐他的儿子。”
水乔幽双手握着茶杯,手上闲适地把玩着茶杯,等她话语停下,对于她所做的分析,说了第一句话,“德宗做皇太子时,朝中对他多有夸赞,引领风和,至诚至真。”
是吗?
这倒是出乎顾寻影的意料。
水乔幽的神情,无论何时都给人一种不会说谎之感。
顾寻影虽然意外,却也没有怀疑她,只是疑惑,在她这里,她想到什么,说的也比较快,“那他也算是生不逢时。”
水乔幽看向远方,没有接话。
话一说完,顾寻影很快又抓到她这话中的特别之处。
“不是,那他后来即位,可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