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嗣初这一手棋,走得还算妙。
余九思是要去其他州府巡视,方能对得起“守粮将”这一钦点官职。
但他余九思多久走,走哪儿去,可不是他卢嗣初能说了算的。
“多谢大人关心,本将心中自有成算。”
余九思这般油盐不进,卢嗣初心中难免有些慌神。
——当真正面对面交锋时,他才感受到,此子当真不凡。
他沉默片刻,微微侧头,给了亲信一个眼色。
亲信瞬间了然于胸,故作踌躇,附身道:“大人,兴宁府此次也有两个县受了灾,不过没有昌南府这般严重。赈灾粮约莫半月前便到了,但因府中疫病,蒋知府那边迟迟未有动作......”
“休要胡说!”卢嗣初低声训斥道:“蒋知府不过暂且忙不过来罢了,如今兴宁府生疫,他哪里看顾得过来那般多事?”
坐在屏风对面的余九思闻言轻笑。
不错,改用阳谋了。
他们这番说辞,将屎盆子扣在兴宁知府头上,他余九思作为“守粮将”,不去倒还不行了。
余九思闻言不语,看向偏厅外,等着李时源的消息。
他没有动作,卢嗣初也拿不准他心思。
这种感觉很不好,自余九思破了吉木村之局、弓征又被捕后,他便丧失了基本的主动权。
正当卢嗣初想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时,偏厅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
“郎将!”这声喊又惊又慌,还夹杂着一丝惧怕。
是方才那个大夫。
卢嗣初心下一沉。
怕要出事。
只见那大夫急忙奔至偏厅门口,却又突然止住脚步,不肯往前。
余九思心中也升起不好的预感,按着椅臂起身问李时源:“发生何事了?”
说着,他试探性抬腿走向李时源。
果然,李时源猛地抬手,制止他动作:“郎将莫要过来!莫要靠近老夫!”
余九思心下一沉。
李时源这模样,他太熟悉不过,在吉木村棚区时,不论是李时源还是张大夫,都如此对过他。
他压下那些回忆,稳住心神问道:“可是巡抚大人手下之人,染了疫?”
“是!”李时源喘着气,隔着帷帽都不难看出他脸色惨白,“那人几乎无症,只身上起了些许水泡,若老夫不细探,也根本看不出来。这疫,应是......”
“是什么!”卢嗣初一把拉开屏风,顾不上看余九思一眼,而是红眼问道李时源:“是什么疫?”
天花?
怎的可能!卢嗣初不肯相信,心中直接否定。
他此次带来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而后叫大夫看过的。这些人绝对干干净净,不可能染疫!
李时源看向他,眸中怨憎尽显:“天花。”
“不可能!”卢嗣初的反应比余九思还要激动,他被亲信扶着,怒吼道:“本官手下之人不可能患上!”
余九思腮帮紧咬,闻言眉目一沉,一把掐住他脖子问道:“你果然知道对吗?你果然知道兴宁府生的是天花疫!你竟还敢带着疫病前来昌南府,你到底是何居心!”
以身作饵戕害整个昌南府?
余九思明白这不可能。在卢嗣初心中,他一人之命贵过昌南府万万百姓。
“我不知道!”
这次卢嗣初是彻底慌了,他脑海中满是可能患疫的恐惧,根本没心思与余九思周旋。
“本官什么都不知道!不可能!本官手下绝不可能染上!大夫、大夫!你是不是看错了?你再给他们看看,看仔细了!”
他担心的压根儿不是那些手下,而是昨夜与手下一同歇在城外的自己。
若非昨日余九思不让他进城,那他是万万不可能与那些手下在同处歇息的。
就这么巧。
“李大夫不可能看错!”
余九思掐着他脖子的手指蓦然收拢,看着他双眼,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你早就知道兴宁府的疫病,是天花。”
他之前还在想,在知道李时源医术的情况下,卢嗣初都还有把握弄死自己,到底是何疫如此恐怖。
如今他确定了——天花。
没错了。
一切都对得上了。
所以李时源也不可能看错。
“放、放手......”卢嗣初被余九思掐得面色发紫,几欲窒息,但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余九思的挟制。
此时文武官力量差异尽显。
“郎将,莫要碰他啊!”李时源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自卢嗣初还在城外之时,他们便派人尾随其后洒石灰粉,就怕卢嗣初一行人将疫病带来。
可如今余九思,却怒不可遏之下主动碰了卢嗣初这瘟神!
“小伯爷!你疯了吗!放开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可是陛下亲命巡抚!朝廷正四品大员!”亲信掰不动余九思的手,只有对着他又踢又打。
“郎将啊......”李时源害怕自己身上也不干净,只敢说话不敢上前:“您快放开他,您的身子要紧,先远离他,咱们再说!”
余九思闭了闭眼,平息着心中怒火,而后向丢破布似的,一把将卢嗣初丢回了原先的座椅上。
“卢嗣初,你所行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本将都会如实上报。”他死死盯着捂着脖子咳嗽不止的卢嗣初:“你最好祈祷你并未染上天花,莫要死在公道审判你之前,那么太便宜你了。”
此时事件已完全脱离了卢嗣初掌控,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手下之人会染上天花——他明明那般谨慎。
余九思说得对。
若他沾染上天花,那他便极有可能会死于天花。
魂归尘土,一切成空。
可若他没染上天花呢?
无论他如何辩解,无论他有多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都遮掩不了事实真相——是他的人将天花带来的,百姓文人会对他口诛笔伐,朝廷迫于舆论,也会处置他,以给百姓一个交代。
余九思......
卢嗣初捂着脖子,恨恨看向余九思。
若非发现此事之人是余九思,那他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余九思不是蒋至明那个软骨头,吓不得、骂不得,更拿捏不得。
此局......何解?
卢嗣初想不出来,只能轻咳道:“本官并不知道此疫是天花,事实便是如此。若余郎将不信,可派人去兴宁府探查,本官离府之时,就连府中大夫都无法确定此乃何疫。”
余九思冷眼看向他,大步迈向门外。
行至门口,他停下脚步:“你什么都不用说,在此处等死便好。”
“传令下去!此宅严加看管,但凡迈出半步者,无论是何身份。”
“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