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筒子楼有的热闹。
几个中年妇女午后搬了椅子,团坐在刘家人的小卖部门口唠闲嗑,冬日午后的阳光从低矮的窄墙里斜透下来,洒在几个人脸上。
小卖部老板娘刘嫂说话的时候压着嗓音,像是刻意避着谁,但音量也不见得小,反正她丈夫坐在屋子里看电视,照样听得一清二楚。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是看着女儿出人头地了,因此闹出这样的动静来,好叫人家来把她接走……早干嘛去了?早对她好一点,何至于今天?”
另一个女人斜着眼睛,表示不赞同。
“话不能这样说,毕竟母女一场,初雨如今混得这样好,随便抖一抖衣兜掉下几个子儿来,也能打发了她妈。”
“正是呢,你们看林芬,瘦得皮包骨头,我那天在楼道里碰上,觉着竟一天比一天瘦下来,莫非真如网上传的害了重病?”
刘嫂不屑地笑,“重病个屁!那是她编出来骗记者的,何况你们当初雨和晓霜没给她钱?她前年手里还捏着一笔钱,我叫她找个行当,不要坐吃山空,她理都不理!这会儿子钱用光了,我早知道她又要把歪主意打到女儿身上!”
其他女人不再反驳了。
前些日子,筒子楼里进进出出好几批记者,街坊看热闹不嫌事大,偷偷跟在那些记者后头,知道他们往往进了林家就是一两个小时不出来。
说来做访谈的,林芬这样的人,一没工作,二没名望,有什么可访谈的?
无非就是拿女儿做文章。
刘嫂这样一股脑将不平的言论发出来,没有人再觉得林芬可怜了,只是顾着这么多年邻里街坊的情分,终究还是要唏嘘几声。
“她家老何还是没消息么?”
“没消息,前年听说在南方做生意,我信他有鬼!上了法院黑名单的人,到哪里能见光?多半是在外面东躲西藏,没脸回来。”
“她也命苦,嫁了两任丈夫,都靠不住!她一个女人,也是实在……”
“歹竹出好笋!生的倒都是好儿女,前阵子我看新闻,他们何旭又拿了个物理竞赛冠军……我们小飞这个不争气的!当年天天一起念书,怎么差距这么大?”
“什么天天一起念书?当年筒子楼这片,就见他们俩进出网吧最勤,这纯粹是智商差异,人家何旭念书跟玩儿似的……”
余飞母亲被“智商差异”四个字深深刺痛了,气得涨红了脸,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孩子笨。
不仅是笨,还有诸如丑、呆、没出息之类的评价,安在谁家孩子身上,当父母的都要跳脚。
因此余飞母亲更加不理解林芬起来。
任凭网上沸沸扬扬将自己女儿讲得那样难听,她不仅不感到羞惭愤怒,还要亲手参与策划导演?
这当的是哪门子妈?
众人这样聊着,路口停进一辆黑亮的名牌轿车来。
几个女人也说不上那车标是什么品牌,只知道在电视上见过,一看就是有档次的豪车,更何况那醒目的连号车牌?
车到了路口开不进来。半分钟的功夫,司机绕下来打着伞,撑着一个年轻贵妇人走过来。
那妇人通身贵气的呢绒大衣,看不出一丝褶皱,脖子间垂着一块剔透的翠绿宝石,脚上棕亮的皮靴也不见一点灰。
只有刘嫂认出她手里的皮包——她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富贵梦,对几个顶奢品牌的皮包款式还算有一番认知。
因此她盯着那皮包倒吸一口凉气。
只觉着这个女人不像是拎着皮包,倒像是拎着一套房子走过来。
“各位嫂子,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问问,林芬是住在这一片吗?”
余飞母亲率先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眼睛像黏在这女人身上,来回不住地打量,“是,是,林芬,住2栋302,你找她的话,从这个胡同进去左转,就到了2栋。”
那女人笑吟吟地道谢,“谢谢嫂子,您几位慢聊,我先过去了。”
讲到这里要转身,又突然顿了顿,歉笑一声,“我车子停在这路口,不影响吧?”
刘嫂连忙摆手,“不影响不影响,您尽管停,这一片向来是没有汽车进出的。”
女人点头道谢,从几人面前缓步离开了。
刘嫂感叹,“这么贵气的车子停在我店门口,倒像是要发财的预兆。”
一个妇人笑得前仰后合,“魔怔了你?想发财想疯了!”
“我是发现了,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倒不像是电视里演那样跋扈,这女人讲话温声软语的,连我看着都想同她多聊两句。”
“可惜人家同你没有共同语言,沟通只到问路这一层,再聊下去,你怕是要出洋相了……”
“我撕烂你这张嘴!”
刘嫂倒是在这一言一语里品出些不对劲来。
“她找林芬干嘛?林芬还认识这样阶层的人?”
“别是来找麻烦的!”
“看着不像,要不跟上瞧瞧?”
“走!”
几个女人到了2栋,不着急上去,先在底下盘桓了会儿。
等到进了楼梯,也只止步于二楼的一处小平台,反正这破楼用料差,根本不隔音,谁家里有点动静,楼道里听着一清二楚。
林芬没料到开门就看到个富太太打扮的女人,只当她是找错门了,却听女人笑着招呼。
“何太太,你好啊,初雨叫我来接你过好日子去,要不你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林芬错愕又警惕起来。
“你哪位?”
“我是陈峥的母亲,宋淑兰。”
林芬身子一抖。
陈家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竟有一天能见到女人亲自登门。
她想起这些日子联系记者的一桩桩一件件,心里有了数。
上门找她算账来了。
“我不走,我在这里住的挺好的,除非我女儿过来,我才跟她走。”
她想着,搬出林初雨来,对面总要有些顾忌。
“何太太,你放心,我没有恶意。”宋淑兰笑得像一尊观世音菩萨,面上显露些慈悲的意味来。
“初雨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又牵挂你,因此托了我亲自过来,不是我来接,她还不放心呢。”
林芬听到这里,枯黄的瘦脸上突然有了点血气,也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是问,“接我去哪里?”
“当然是找块清静富贵的地方,好叫你安心养老,也能离我近些,咱们以后方便联络。”
林芬的心房止不住颤了颤。
什么叫离得近些?
陈家住的西城中心,寸土寸金,豪宅遍地,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上流人物。
听宋淑兰的话音,这是要替她购置一套豪宅不成?
她颤着嗓子,黑黄的瞳仁在眼眶里上下滚了一圈,突然问,“我一个人住?”
“自然不会叫你一个人住,有人陪着,服侍的人我都安排好了。”
宋淑兰说到这里,珠玉般莹润的脸上却有一丝藏不住的不耐烦。
林芬知道,他们有钱人就是这副死腔调。
这是高位者习惯成自然的坏脾气——多解释几句话就像浪费了他们的时间似的。他们的时间,仿佛比穷人的命都值钱。
只不过她眼下倒没有那一脑门子仇富心理了。
因为她或许不日就要完成阶级跃迁,正式加入他们的行列里来。
这种与贵族化敌为友的奇异体验,叫她突然温和包容了很多。
她终于笑着迎宋淑兰进门,给她倒茶——
“您略坐一坐,我简单收拾些行李,就跟您走。”